夜幕降临。伤兵也吃了晚饭。
佛印没让他多吃。佛印说，最开始不可吃太多，一次少少的，多吃几顿，免得撑破肚皮。他先前救助过要饿死的饥民，一个没留神，一斤半的豆饼全给吞落肚，再一喝水，胃里的豆饼全都泡开了，好好一个人，就这么给胀死了。
夕阳只剩下一小团光边，镶嵌在遥远的山边，勾勒出山峰的姿仪。双双本已和赵家人道了别，准备回家去，可她却立在黑漆漆的院内不动。
她靠在灰暗的垂花门旁，盯着墙边翘起的飞檐，两只手的手指头互相揉捏，眼神空洞游离，像是一尊失了魂的雕像。不安像是一团野火，星星点点地在她心里烧。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早上的事。可那画面却时不时略过脑海，那气味，那声音，每一秒，每一点，每一声，都像是刀刻一般难以磨灭，白天忙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能压住，能忘记，能坦然。可到了独处的时候，一想到那件事，一股冰凉的感觉便袭上心头，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心，又霎时冷却下来。
双双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但她万分难受。那是一种不洁感。就像身上染了泥巴，踩了狗屎，落了汤汁，粘了禽兽的口水。
她不敢回家。她记起母亲对自己的劝告与阻拦。母亲不许自己与沈复接近。母亲那时的脸上浮在或明或暗的烛光中，好像抹了一层灰，眼里射出冷冷的光，就像是陡然诈尸的鬼，忘却一切人情，只剩下食人的本能。
狂风呼呼地吹，把木门吹得吱呀响。双双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孤立无援。万事万物，都在那一刻离得那远。想到那天晚上，双双心乱如麻。还有王彬那事，该不该和母亲说？该怎么说？小时候摔倒了，弄得一手泥巴，一膝盖的血渍，小双双也不敢说，仿佛自己身上带着罪孽，一说就要挨骂挨揍，虽说刘兰芝不会真骂她，但她心中总是忧——被审讯盘问时凝滞的空气，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锋利如刀的话语——确实好可怕。何况王彬做的事，该怎么说出口？这女孩子家的脸面，要还是不要？母亲会怎么看自己？
无助之际，双双忽然想到沈复，她的心便响了一下，就像一架安安静静的古筝，被人悄悄一弹，发出铿锵的弦鸣。她记得沈复的胸膛。又宽又暖，她躺在里面，辽阔无比，坚实无比，温暖无比。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那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牢牢地搂在怀中，仿佛害怕双双会滑出去，飘出去，流出去，一上一下，捆住了双双，扣紧了双双，抓牢了双双，她感到安稳，感到平静，感到热泪盈眶。沈复是太阳。太阳是沈复。那一刻太阳升起了，光芒万丈，照暖了双双冰凉的手脚。而暖在双双心窝的，却是沈复坚实胸膛中砰砰跳动的心脏。尤其是那一吻，在自己的额头，湿润，轻柔，却又那么雷霆万钧，那么势如破竹，就像迷雾中劈裂云层的闪电，瞬间炸开了愁云惨雾，让人心花怒放，让人酥麻酸软，让人浴火重生。
想到深处，双双眼中噙满了泪水。她听到有人从旁边的厅堂走来，她只好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免得让人看见。她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泪，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前路，但她的脚步一丝不乱。不能让来人看出任何端倪，察觉任何情绪。
双双的难过是复杂的。最令她心酸的，是自己的不配。沈复的的确确拥抱了她，亲吻了她，可这又说明什么？自己已经被王彬这只狗生的扑倒了，像一只公狗扑倒一只母狗，她的纯洁无暇已经被打破了，摔碎了，钟灵毓秀被狗啃了，再没有笑的资格了，你一笑，别人就会说，你这贱货都被狗扑倒了，哪有资格笑？也不能穿好看的衣服了，别人肯定会又说，这贱货给狗啃了，还有脸穿花衣服？还嫌不够骚吗？走在路上，人们指指点点，说这个贱货怎么还有脸出来，不在家躲着。人们肯定不会直说，他们脸上肯定笑呵呵的，一副和你很熟的样子，但转眼过去，背地里又兴高采烈地贱货长贱货短，仿佛自己只能跳河，才能洗刷一身清白，换回几声惋惜。
这不是双双凭空想的。因为今天下午，她去拿药时，遇见了阿喜哥他们。双双远远看见他时，他正和村里几个小伙窃窃私语，脸上挂着贼笑，正偷鸡摸狗般说些什么鬼话，几个猥琐的家伙一起裂开嘴笑，笑的嘴角要弯到耳垂了，笑的后槽牙都要露出来了。
双双确信当时阿喜哥跟过来了，跟着王大伯，跟着沈复，只是远远的，没靠近罢了，但他都看了，都听到了。
双双走过去时，他们忽然正襟危坐了，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摇头晃脑，拖着长气，一个个不苟言笑地说什么“盐场的局势很紧张”，“财政分配不合理”，嘴里这样说着，眼角贼溜溜的眼睛却瞟一眼瞟一眼，分明在偷看双双，观察双双。
阿喜哥直接一扭头，假装看远处的风景，仿佛没有看到双双。等到双双走了过去，她听到那几个人松了口气，然后有人兴致勃勃地低声说：“过去了过去了！”双双走了几步，觉得背后有数道冷光射在后脑上，背上，屁股上，腿上，扭头一看，那几个家伙正贼眉鼠眼地盯着自己，见被发现，忽的一声散开了，扭胳膊的扭胳膊，甩腿的甩腿，大声说些有的没的。
这些嘴碎男婆！
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人言可畏。石塘村太小了，小到一点鸡零狗碎都会成为全村的大新闻，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的小点心，嚼来嚼去，嚼出滋味，嚼出优越感，嚼出评头论足，嚼出道德仁义。双双的事，拥有太多可嚼的点了。而且他们不会点破，就像全村人共同的秘密，他们只是看戏，讲相声，单口相声，对口相声，群口相声，就差演小品演京戏了，自娱自乐，还有什么能比城里来的小姐的名节更有趣更耸动的话题？
这些开开合合的嘴巴，像夏天的花脚大蚊子，到处飞，到处嗡嗡，又像粘稠的风，长出了羽毛，从村头轻盈地滑到村尾，一圈圈地绕，生怕遗落哪个犄角。城里大小姐的安全感与尊严感，在双双的身体逐渐丰满的过程中渐渐不稳了，她觉得，村里的男人看她，眼神有些怪怪的，时不时往自己胸脯瞟一眼瞟一眼，脸上堆着心虚的笑，分明是心有所图。而王彬的侵犯，则彻底打破了这层安全感与优越感，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打破了这层神秘与威严，乌合之众便真的敢肆意妄为了，王彬敢上，我不能上？生活了十多年的石塘村，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危机四伏。
双双的双脚不停地走，她的思绪不知飘到哪里。绕过门坎，踏过青砖，她到了沈复的窗前。当她惊觉自己来到沈复房间时，已经晚了。她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她看见房里点着烛火，在窗户纸上明明灭灭地亮着，仿佛房间是个大灯笼。屋子里头没有声音，沈复不知在做什么。双双不敢作声，呆立在窗外。周围是寂静的花木，一个个静默着，在烛光下，显出黑黢黢的剪影。秋虫又在不停地唧唧。远处捣衣的声音，一声一声，空荡地升向浩渺的夜空。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沈复的窗户，亮着温暖的光。可双双立在窗外，不知所措。她多么想推门进去。
要不，就看看吧。双双想。
她往前迈了一步，忽然踩中了一块不稳固的石头。
石头“咯啪”一声，敲在青石板上，像是有意叫喊，像在故意胡闹，在寂静的庭院中分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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