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歌剧《归队》,姐姐演妈妈,他演儿子大宝。姐弟双双成了战士们最喜欢的人物。
有一次剑波顽皮,把姐姐的近视眼镜腿碰坏了,姐姐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你哪年才能长大啊!淘气鬼。”这是妈妈死后姐姐第一次对他的责罚。他哭了,姐姐心疼地把他拉在怀里,也哭了。
少剑波十六岁那年,敌后环境恶化,机关疏散,剧团的男演员全分散到部队,开展战时宣传鼓动工作。少剑波也被调到部队。他舍不得离开亲爱的姐姐,他觉得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姐姐一样地爱他、保护他。
临别是在一个村后的草地上,初春的月光下,姐姐像慈母一样地叮嘱他:
“去吧,你大啦,应该自立。的战士都是相亲相爱的,革命队伍是温暖的家庭。你要像爱我一样地爱同志、敬首长;同志和首长也会和我一样地爱你、保护你。”
少剑波走后不久,姐姐和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女孩。孩子刚满月的那一天,碰巧剑波从前线回来,他一进门,从姐姐怀里抱起小外甥女儿,吻了又吻。
“姐姐,孩子叫什么名?”
“还没有呢,单等舅舅给她起名。”
剑波乐得向姐夫一歪头:“当爸爸的同意吗?”
姐夫咧嘴一笑:“我们俩早就同意了!”
剑波思呀想呀,又拿起一本小字典,翻呀查呀,好一会儿,忽然欢蹦乱跳地嚷道:
“这名字太美啦,太美啦!”
“什么?”
“小毳毳。”剑波看了姐姐和姐夫喜悦的神色,他继续讲解道,“姐姐从小就爱小鸟身上美丽的羽毛,这个‘毳’字就是这种美丽的羽毛。”
来到东北,小毳毳大了,少剑波也成了一个年轻的军官。剑波拿自己的津贴费,在市上买了各色各样的绸子布头,星期天到姐姐家里,他叠成各色各样的小花,给小毳毳装饰在头上、身上。
有时把小毳毳装饰得满身红,活像一枝盛开的小红桃,剑波愉快地笑着:“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红桃。”有时他把她装饰得满身白,他高兴地说:“小毳毳,你今天像一朵白玉兰,你今天就叫小玉兰。”有时他把她装饰得全身红紫,他便说:“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玫瑰。”每个星期天,剑波总是把小毳毳装饰打扮得像一朵鲜艳的花。
扮来扮去小毳毳就有十多个名,可是这名只有剑波叫她才答应,别人叫,她是不答应的。
有一次,姐姐叫她:“小玫瑰!”
她把小嘴一撅:“妈妈,你不能叫我小玫瑰。”
“为什么?”
“那是舅舅给我打扮的,你没打扮我,不许你叫小玫瑰。”
姐夫在旁咧嘴笑道:
“对呀!小毳毳,妈妈没尽义务,她没有叫你小玫瑰的权利。”
大家一齐笑起来。
小毳毳瞪着眼睛也不知大家笑什么,最后还是扑向舅舅:
“舅舅,我今天叫什么呀?”
少剑波这天什么也没准备,可难住了。可是他为了给孩子幸福,抱起小毳毳,走出门,跨上自己的马,跑到一个山包上,他实指望用野花来装饰她,可是秋末的季节,哪里也找不到。不得已他摘了一枝一枝的常绿松枝,用藤蔓系着松枝,编成一件蓑衣,披在小毳毳身上,骑马跑回去。一进门爸爸妈妈笑了:“小毳毳!你今天叫什么?”
“舅舅说,叫小刺猬!”
大家大笑起来。
虽然姐姐有了姐夫,有了小毳毳,但对剑波的关怀,丝毫也没有减少。他每到姐姐家,跟小毳毳玩够了,姐姐总把小毳毳的饼干糖果拿给剑波,剑波害羞地望着姐姐:“姐姐,我这么大的汉子,还吃孩子的东西。”
“你大了?”姐姐望着比她自己高得多的弟弟,“可我老看你还是小孩子。”
的确,尽管少剑波的身量比姐姐高得多,尽管少剑波已是一个英武的军官,但在她的眼里,他依然还是小弟弟一样,依然还是和带他上学时一样,依然还是和当年她拍着他睡觉一样,依然还是和演剧中的大宝一样,甚至他坐在床沿上嚼着饼干,嘴角上掉下饼干渣时那神气,和她的六岁的小毳毳也一样。
每次来,姐姐总是要和剑波幼年时一样,逼他脱下衬衣,逼他脱下袜子,给他洗洗补补。尽管姐姐自己的衣服还是请别人洗,可是剑波的衣服总是她亲自动手。
不仅这样,每次她总要给剑波洗洗头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向来也不注意修饰自己,每次总是她端来水:
“来!小波,洗头!”她的口吻和神气,跟十多年前一样。
“姐姐!我自己回去洗吧,我大啦!”
姐姐连听也不听,一把拉过来就把他的头按在水盆里,用她那温柔的手、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洗着头发。在姐姐手下,剑波完全又成了一个小孩子。有时,姐姐把她的小毳毳唤过来。
“来,小毳毳,看看你舅舅不讲卫生。”
小毳毳便跑到跟前:“哪里?我看看!是呀!舅舅,你耳朵根是黑的!”她和她妈妈一样,用细细的小手,蘸着水,给舅舅擦洗着耳朵,“这还有一点,”再摸摸剑波的脖子,“这还有一点……这还有一点……”
少剑波想到这里,觉得姐姐温柔的手,小毳毳细细的小手正在摸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心陡然像刀割一样:“小毳毳失去了亲爱的妈妈!姐夫失去了贤慧的妻子!我失去了从小抚养我长大成人的慈爱的姐姐!党失去了一个好女儿!群众失去了他们的好朋友!……”
剑波抬头望了望和自己一样失去亲人的群众,内心更加激愤,他紧咬着牙关。剑波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他急用手探进衣服去抑制他那要炸裂的心,可是一把抓住贴在他腹部胸前的一个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因为他用力过猛,觉得有一个套在他脖子上的东西勒得他感到一阵痛楚。剑波的心立即飞向另一件往事。
还是在剑波十六岁的时候,要到战斗部队去,姐姐对这将要离开自己的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设想到战斗部队可能蹲山头,可能露营,肚子最容易受寒,因此她把妈妈留下的那张小羊羔皮,本来已给剑波裁开缝在领子上,她又亲手一块块地拼缝起来,给剑波做了一个护肚子的兜兜。这兜兜的带,是姐姐当教员时,年年月月省吃俭用积蓄下来的钱买来的一条银项链。这项链是准备将来剑波订婚时送给他的一件珍贵的礼品。年轻的姐姐在多年前已经为幼小的弟弟做了终生的打算。
兜兜是姐姐一针一针缝起来的,上面每一针,每一线,每一根羊毛,每一道缝都印满了姐姐的手迹,都充满了对弟弟的心意。那条作兜带的项链,渗透了姐姐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的劳动,它链锁着深厚无比的姐姐对弟弟的情意。
现在剑波忽地感到全身燥热,套在他脖子上的银链和挂在胸前的兜兜,都是姐姐的那颗永远火热的心。
在人群的愤怒的控诉声中,他仿佛听到小毳毳的声音:“舅舅,我今天叫什么名呀?”“舅舅,我跟妈妈给你洗头吧?……我妈妈呢?……”
控诉的人群里,他仿佛又听到姐姐的声音:有她少女时期对着孤灯劳动的咳嗽及低低呻吟声,有她动听的讲课声,有她抱着剑波睡觉时哼着柔和的催眠曲声,有她参军后唱不尽的歌声,有“小波,小波”温柔的呼唤声,有她和姐夫的谈爱声……他又好像觉得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兜兜在跳动,这跳动的声音和他小时伏在姐姐怀里睡觉时听到姐姐心音的跳动声一样。但是,这所有一切的声音似乎都在说:“小波!别流泪!杀敌!报仇!”
悲痛,此刻已完全变成了力量,愤怒的火焰,从少剑波的眼睛里猛喷狂射……
飞奔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王团长、刘政委在他的面前下马。
少剑波尽力抑制感情,立在两位首长的面前,像背书一样机械地向王团长、刘政委报告了情况。报告到姐姐的惨死时,已讲不下去了。
王团长、刘政委和周围所有群众以及战士们,都立即肃静,脱帽致哀。
王团长:“我们没尽到责任,感到万分的惭愧!……”
刘政委:“我们为鞠县长和死难的同志们而悲痛……”接着他抬起头,挺起胸,举起了拳头高呼:“我们宣誓:彻底干净消灭国民党匪帮,为死难者报仇……”
“报仇!报仇……”全体战士和老百姓随着刘政委的呼声,发出了像轰雷似的宣誓,“我们要讨还血债!我们要报这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