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他因意外而神魂受创,有一魂两魄自此方世界失落。人之生也,皆由于神,神镇则生,神断则死。神魂失落压不住体内真气横溢,险些被内火反噬。为救他性命,宗门不得已将他送到定慧宗,以初静峰上“双忘岫”中前人所留下的法诀意念镇压,才免他真气爆震、焚身灭体。自此在定慧宗一睡二十七年,直到流落下方小世界的一魂二魄身死归来,才聚全魂魄,安然苏醒。
此间名为观明端靖天,是南方八界之一,另有三十一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呼吸之间,一界已灭,一界又生。一界又与一界不同,有尊佛崇道之界,亦有湮佛灭道之界;有神灵久驻之界,亦有仙踪难觅之界;更有以技为干、灵智不开之界,或以兽为尊、人为之奴之界,或万灵俱灭、渺无生机之界...凡此种种,纵然是高超物外,迥出常伦的得道之士也难以一一辨识计算。
他醒来后秦露饮也曾将这二十七年发生种种告知,但仅凭言语如何能描摹清楚,尤其听说其间师兄谢燕堂兵解转世至下方小世界,虽然已于多年前回归山门,但其中种种凶险,却不足为外人道。念兹于此,他回归之心日胜。只是他刚刚苏醒,身体虚弱不能独自上路,只好按捺下心思,等待宗门派人接应。
这一等并不久,不过五日,就有太清子弟前来拜见。适时叶孤鸿正在小隐峰的静闻居内打谱,这一天从早起就零星有雨,黄昏时天色沉沉,他拈着一枚棋子沉吟,报时古钟隔着松林寂寂传来,随即一道剑光落于屋外,秦露饮上前弹了弹门扉:“叶师兄,你师门来人了。”
叶孤鸿心头一跳,脸上顿时掩不住神色。他极力静了静,放下棋子,又掸了掸衣裳,临出门又回头拿了佩剑,这才随秦露饮一起往补残峰上的真演殿去。
他修行已久,这一路却心绪万千,难守清净。等到了补残峰下,两人按下剑光,登大道入瞻岳门,又行十数里,只见层台杰殿,高敞特异,真演殿已在眼前。
定慧宗宗主紫明真人十数年前就已闭关,多年来都由门下大弟子黎守云主持日常事务,秦露饮乃是其师妹甘碧萼之徒,叶孤鸿随秦露饮入殿,先拜两人,行过礼才起身又对太清宗来人一拜,“南师兄。”
来人是太清宗宗主太毓真人座下弟子南陵,太清宗三峰五殿,分别是玉清峰、莲花峰、拂云峰,玉虚殿、延春殿、清景殿、徽音殿、浮玉殿,各峰殿主做各自排行,又有每隔四十九年一比,甄选出九大弟子,可亲谒宗主,传承妙法。南陵师承宗主,为九大弟子之副,此次着实没想到宗门会派他前来。
叶孤鸿问道至今已过百载,从记事起就已在太清宗,门内诸人犹若亲朋,如今与门内师兄久别重见,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南陵见他如此,不禁眼中笑意荡开,等两人回到静闻居,遂调侃道:“叶师弟一别多年,脾气倒是鲜活多了。”
他是太清宗诸多亲传弟子中最为和善之人,纵然是戏谑之语,也仍然神色柔和,观之可亲,是故叶孤鸿虽觉赧然,倒也并不觉得如何窘迫。两人又絮絮说了些许年来门中诸人诸事,东方既白,仍未尽兴。
☆、第三回
两日后,南陵与叶孤鸿告辞,秦露饮送两人至山门。南陵抛出一物,光芒烁然中化为一尾青舟。他牵着叶孤鸿登舟,回身一揖,袍袖当风,唇边含笑,着实有珠玉琳琅之态,“多谢秦师妹相送,他日再见。”言罢一挥袖,青舟飞驰而去,转瞬已在目见之外。
观明端靖天地南北三亿三万五千五百里,曾分九州,后划十二,历代多有侵伐,旧制已不可具详。太清宗在此界西南,距定慧宗二万里有余。以南陵之速,大约两日可到。
青舟眼看并不大,不过丈许长,内里却别有洞天,奇石间清流潺潺,又有许多花卉竹木绕榭而生,其间有几株牡丹最盛,分别是黄楼子、大红狮子头与舞青猊三种,花大如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见叶孤鸿与南陵进来,几株牡丹忽地一晃,花自枝头坠下,眨眼间化作一尺来长的女子,落地时尽已长大,个个姿容美丽,华衣艳服,以一年约二八的绿衣女子为首,齐齐蹲身行礼,口道“万福”。南陵与叶孤鸿过桥越溪,直入水榭。屋内诸物精洁,镇茵褥金狻猊异香轻吐,檀气散入和风,屏前案上的玉瓶内供着尺来高的数枝花,疏枝密瓣,柔葩重叠,紫蕊中有金粉晕出,是牡丹中的异品。
两人坐定,不一时众女子已经取了酒肴摆设上来,食有瓠壶淹煎、金乳酥、青精饭、碧涧羹、玉灌肺、莲房鱼包六簋,酒是沆瀣浆,用甘蔗、萝菔切方块后烂煮酿成,色如牛乳,味甘若饴。
南陵举酒劝进,两人对饮一盏。风吹水面而过,从花丛深处传来细细澄澄的笛声。南陵侧耳细听了会,向叶孤鸿笑道:“远不及你。”
叶孤鸿轻笑,“固不敢辞。”随即唤侍女取了一支笛子,但只吹了一声就被南陵止住:“这样好笛声,不可无月相陪。”
他将袍袖一挥,四下瞬时黯淡下来,又虚指在半空一点,只见一点似雪晶莹自夜色中浮出,俄而已化作匀圆一轮明月,澄澄挂在中天,月明辉室,光鉴毫芒。如此布置停当,叶孤鸿才拾起笛子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南陵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夜静月明,天空地净,笛声和着汤汤流水,畅畅和风,叫人思虑全消,仿佛一条坦道直通而去,天上地下一片弘澄。又吹了一会,笛声渐转清绝,无数雪花自空中簌簌而落,片刻就将地上铺满。天上莹莹皓月,地上皑皑白雪,雪光月色交织,华丽明亮得好似图画。
南陵听得连酒也忘了,端着酒盏愣在那儿,直到余音袅袅散去,才深深舒了口气,亲手奉上香橼杯,又叹息道,“下次听这妙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有何难,南师兄只管来莲花峰就好。”叶孤鸿随口答道,南陵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带出一丝促狭笑意,“只怕谢师兄不肯。”
叶孤鸿顿时糊涂,突然想起秦露饮之前曾说谢燕堂十几年前曾兵解转世,又听南陵如此说,不禁忧心忡忡,不知他有何不妥。想要追问,南陵却不肯详述,只说:“等师弟回宗门就知道了。”
太清宗在观明端靖天西南古雍州界内,今属毓州,此地据传古时曾有桐山,生奇木,彼时人皇欲营开宫殿,工部将采桐山楠木数万株,一夕,山忽徐徐而动,已而疾移,次日至原址看,山石花木皆无踪影,只余坑万顷,后有渊泉百道缕注,潴而为湖,因为山去而得,故名“却山湖”。湖畔有宕山,正是太清宗宗门所在。
叶孤鸿为太清宗三峰之莲花峰峰主凤楼亲传弟子,除他外,还有师兄谢燕堂与成霁真,师妹许宴宁与韩莲舟,另有一位师弟,因为小时候生得弱,故当作女子养大,呼为“幼娘”,入门后由师父凤楼起名“绵谷”。凤楼如今并不在宗门中,峰上一切事宜均由谢燕堂和成霁真两人主持。南陵将他送到莲花峰下,叶孤鸿心里记挂着谢燕堂,不及多加寒暄,匆匆别过就往谢燕堂所在的洗雪堂去。
莲花峰有主峰并许多侧峰,主峰是凤楼居处自晦居,谢燕堂住侧峰洗雪堂,侧峰旁小峰是叶孤鸿的观澄堂,两峰之间只隔一条小瀑布,以石梁接连。成霁真与周绵谷住另一侧峰,许宴宁与韩莲舟又合住一峰。各峰都有道路通往山下,叶孤鸿心有挂碍,沿途风光也无暇细看,只顾埋头前行,及至洗雪堂前,才突然泛起近乡情怯之感。
洗雪堂前有榛树,其味冷香幽冽。堂侧有瀑布,是巅顶涌泉流下而成,瀑布分五派,唤作“五弦水”,穿石梁而入山中深潭,从石梁往下看,碧翁翁一潭水中浮琼碎玉,每逢潭边桃花飘落,就有许多鱼浮上水面接食花瓣。叶孤鸿在瀑边徘徊片刻,还是低呼“师兄”推门入户。
虽二十七年未见,洗雪堂仍是前时模样。桌凳床几□□洁净,地下无纤毫尘垢,祛尘珠与香囊仍悬旧处,随风暗转,堂中挂一副小画,是叶孤鸿旧时戏作,设一张白木卧榻,几上古铜瓶钵中插芍药御衣黄数枝。叶孤鸿一一看去,又抚弄花枝片刻,屋中寂然无声,谢燕堂也不知去了何处。他轻叹一声,叹息才落,身后就有人问道:“何故叹气?”
叶孤鸿吃了一惊,急忙回身,谢燕堂正在咫尺处,见他回头又近前半步,抬手拂去他鬓间花瓣,低声笑道:“南陵倒是没耽误时候。”他素来不苟言笑,气质清伦,有岩岩清峙之态,如今含笑而语,好似冰湖乍裂,朝阳破云,其中辉光竟令叶孤鸿不敢直视,半垂眼睑,嗫嚅道:“师兄...”
谢燕堂气息更近,但不知为何,叶孤鸿只觉隐隐不对,诧异抬头,这才发觉往昔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谢燕堂如今竟然与自己平齐,眉眼如旧,却细致许多。他目光迟疑下落,及至挺立胸前,顿时惊得双目圆睁,“师、师兄...”他竟不知,百年来日日相处的师兄何时变成了女娇娥。
他这般大惊失色,令谢燕堂笑意顿收,攥着师弟手腕牵至榻前,拉着就往自己腿上坐下。叶孤鸿才沾师兄腿面就忍不住跳起,却被谢燕堂牢牢箍住腰,顿时双颊飞红,低声求道:“师兄,这不合宜,先让我起来...”
“从小到大,都是这般的。”谢燕堂不松手,瞧见师弟尴尬窘迫的模样,气恼里又有些心思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