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妈说,我昏睡了两天。送到医院,医生只说是发高烧,配了些退烧药,却也不见好。家里老人都说是小孩子招惹了脏东西,把魂给弄丢了。大正月里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不想的。如果正月里没了魂,那么很可能是躲不过了。我被扔在木板床上用桃木梳子从头到尾打了一遍,我妈对着我又是泼黄豆又是撒盐,外公外婆又是烧香又是烧纸,都不见起效。正有人去请村里的大仙的时候,我自己就好了。
大仙来看了,说这孩子丢了魂竟然自己找了回来,以后必成大事,好坏不定。我爸妈听了之后疑神疑鬼,从此一直把我看得紧紧得,把所有跟我好的女孩子都当狐狸精。不过自此以后,我的生活中就没有过大喜大忧,直到那天晚上为止。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大巴的后座上,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还有人帮我盖着一条薄毯子。头顶的空调吹得我汗毛倒竖。看了看表,液晶屏显示是第二天早上五点。
车窗上拉着帘子。我挑起窗帘看了看外面,倒抽一口冷气。我已经不在上海市区了,看这样子也不像上海哪个地方。大巴停在一片空旷的混凝土上,旁边有个加油站和一个小小的白色建筑,像是个什么服务区,但是除了大巴以外没别的车。周围泛着一层薄雾。我挤着眼睛想看清这里是什么地方,却无法分辨。
我身上的衣服都不是我的,连鞋子也给换过了,但是这些衣服穿着都很我合身,而且也不像是新的。我的手机钱包都不在,身上的电子设备只有这一只手表。小师妹送我的护身符却还在我脖子上,我妈给的红绳也在我手腕上。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也不像是要被卖掉的样子。
我又看了看表,快速地算了一下。我失去意识是昨晚九点左右的事情,现在是五点。如果我是昨晚昏迷后被人送上了巴士,那么现在离上海应该还不远,说不定还在江浙沪,或者可能是安徽山东,最多到了河南那么远。
我扇了自己两巴掌,告诉自己不能掉以轻心。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在大巴里四下张望。却发现前座上坐了很多人,挤满了七八排,有男有女,都在休息。听到我的动静,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我。我尴尬地僵住了,便秘一样嗯嗯啊啊了半天。
“醒了?”一群人里有面熟的,比如昨晚那一男一女。还有些面目特征比较醒目的,比如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那一男一女这时起身朝我走来。
我跌回座位上,心脏咚咚狂跳,头疼得要死。
幸好两人看起来都很斯文,那女的还穿着一身JuicyCouture的运动装,衣领上面夹着一个iPod。那男的现在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可怕了,从头到脚透着随性的儒雅,和昨晚杀红了眼的恶鬼判若两人。两人和我握了手。女的自我介绍叫廖小丹,说自己是“负责人”之一,也不知道她负责什么。男的自我介绍姓黄名昆,也是一个负责人。
“我就问一句,”我说,“就问一句。”
“你说,”黄昆和气道。
“这干啥子?”
廖小丹笑了笑。
“你不是最近在找活么?我们项目需要一个翻译。有人问起来啊,你也就说你是翻译。你看我们队伍里,不是有德国人俄国人么,以后都有机会认识的,语言方面要麻烦你。”
第三章女人
“翻译,”我上下嘴皮子打架,话也说不利索,“祖宗,你们就找我当翻译?”
“小点儿声。”
我扶着座位,几乎站立不稳。廖小丹从身后抽出一个夹板,上面放着一份档案,A4的大小,外面套着个漆皮封子,刷着“二零○○年央十大:新藏自治区石油储备及其他地质资源考察项目概览”。我一看这可辣手了,可她递来,我只好接下。
“中央出的地质考察里能有外国人?”我低声道,“这——”
“等到了目的地再跟你说。”黄昆环顾着车里。“还有两天的路。现在还危险。”
廖小丹拉了拉他,摆了摆手,他就不和我说了,反倒看了看表。
“四分钟了,那小家伙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出事了。”
“你们做得到底什么项目?这新藏自治区是怎么回事?”我再问,却没人拽我了。廖小丹被车里的另一个人叫着“廖小姐,廖小姐”招呼了过去。黄昆则俯到我身边的窗沿上,朝外头左看右看,很是急躁。
倒是前座站起来一个女孩子,一颠一颠地跑过来。
“杨安学长,杨安学长!终于等到你啦。你还认得我吗?”
她扎个马尾,额前一抹刘海,看起来年纪很小。我仔细想了想,在大学里好像见过这么个女孩儿,但是要说认识还真不认识。
“我叫徐瑾,今年大一升大二,学民俗史的,你来给我们带过英语通识课。”
她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在课上见过她。这小丫头挺伶俐,虽然上课一直讲废话,但是成绩很好,我还在食堂里和她吃过一次饭。
“我认识队伍里的人,暑假跟来实习。听廖姐说你也来做翻译,我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徐瑾亲切地拉着我,让我坐到她旁边去。
一看到熟人,我大出了一口气,同时又开始搞不清昨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发生。也许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也许我本来就是跟着这个什么考察项目的随行翻译,昨晚的那些只是一个噩梦而已。莫非是我这两天窝在家里日夜颠倒的作息终于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护身符,摇了摇头。在弄不清自己疯了没有的情况下,只能先假设自己没有疯。如果不相信自己的掌控能力,不就等于自暴自弃了吗?“我很笃定,我很快乐,我对人生负责”,我心想。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不能相信任何人,时刻保持警惕,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就这么一个人,做了决定就会一路走下去,九头牛也拉不回头。而这次,我一走,就真的一路走到了黑。不知道我性格里的这些问题是否和小时候出的那件事儿有联系,还是说命该如此。再说后来回头想想,我能如此镇定地做决定也和那块护身符脱不了关系。
我正想再和徐瑾说几句话,突然黄昆大叫一声,放下帘子跳起身来,向巴士前部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放上来!准备开车!”
我也挑起帘子瞅瞅,只看到一个人从车旁飞奔过去,脑后黑色的长发飘卷起来。我还没看真切,那人影儿一闪就没了,同时巴士猛地抖动了一下,突然就窜了出去。
前座的人全醒了,徐瑾和我也仰起头来看那个刚上车的人。
那是个长发的女人,用一层纱巾半挡着脸,柔柔地大家颔首示意。
她好像站不太稳,半个身子搭在黄昆肩膀上,黄昆在旁边搂着她的腰,和她小声嘀咕。我在南京有亲戚,听得出他这时带了南京口音。黄昆问那女人“啊有伤到啊?”,她就摇摇头,问她要不要去后座休息一会儿,她就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