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就这样,开始了。
童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苦、饿、郁。
说起苦来,真没法描述。
大约五六岁吧,人还没有粪筐高(那时候,爸爸给我编了一个撮箕,然后在撮箕口两边,和后边中间,用竹块挽成个三脚架,就用来拾粪),我就开始拾粪了。
我双手抓住筐的后脊梁,一大早就从院子的西边出发,爬山丘,越草坟,过沟壑,涉溪口,走竹林,一步一拖,一拖一放地在野外拾粪。
一天下来,也还能拾上一筐,可力气太小,常常搬不动了,也就用脚垫在粪筐下,帮助点力气,粪从竹篾的缝隙间挤出来,也常因此弄一身的粪便。有时爸爸下工回来,也到处找我,帮着把粪运回去。
人们常说人得知足,要干一行爱一行。可别说,虽然拾粪又脏又累,臭气熏天,可还真没多大的厌烦。
没过多久,拾粪还真有了窍门,知道哪里粪多,哪里有什么品种的粪。如大路的偏僻处,有石头、土沟、竹林遮掩的地方,那里定有许多人粪,我不用看就直接奔去,仿佛取宝一样,有一次撞上一位好心的大妈,她正翘着个白屁股,说:“小子,别慌,等会。”我便站在旁边,等她做完了法事,高高兴兴的又前进了。那些茅草丛生的坟堆,和房前屋后的杂乱树木下,多半有狗粪,近处的多是小狗的杰作,分量少,但数量较多,远一点的分量多,但数量少,那些大狗,老狗常跑很远去拉屎,弄得我也得不到休息,有时远远的看见一两只狗,在外面闲逛,逗留,交配,就是不拉屎,便气恼起来,扔一块石头给它们吃,自己便又前进了。
拾粪到后来居然还整出了感情。在我们村里,那时的粪还值钱,可以卖到队上,根据粪的稠度,由队长定价。
我家的粪坑,就比别人的大、深,每次卖的最多,可开始卖粪时我很舍不得,常在粪坑边哭半天,仿佛弄走了心肝宝贝似的,毕竟那是自己一天天,辛辛苦苦拾回来的,一天天看着粪坑添满的,那些挑粪的总是嘻嘻哈哈的笑,还说:“外姓儿就是怪,粪都争,没多大出息。”我愈是更加伤心起来,呜呜的哭个不停,觉得比那粪还要冤屈。粪肥了庄稼,有了收成,人们虽不喜欢,却也没有嘲笑它。倒是自己,积了肥,还要被人奚落。
只有爸爸为我拂去脸上的泪水,上前来用树叶子或青草擦去破裤脚边沾上的人或狗的粪便,劝道:“孩子,粪卖后可以有钱,可以分粮食,每天就可以吃两顿了。”可我依然不愿意,还是哭闹着:“我每天吃一顿,不卖。”爸爸只是不语,与他人的交谈中,偶尔现出痛苦的微笑。
他们根本就不管我了,依然挑着粪,一挑一挑的去了。
有一次,我上前抓住粪桶不放,那个挑粪的中年男人,便将这头猛的一翘,那桶口就搁在我的下巴上,撞了一脸的大粪,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可惜我爸没在身边,可能他是去参加什么“外姓人联合自救会”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挑粪的还历历在目,依然能记得那些张着老母狗生儿时屁股显出的阴洞一样的讥笑的嘴巴,和男性病患者同样怪形的笑脸,我战栗不止,比被人强奸还要痛苦。
一年总是缺少的吃的,饿得慌。
那个时候,土地由本姓人管理,每天出去干活,要敲钟,钟一响,大家都懒懒伸伸地弯弯腰,直直身子,打几个呵欠,扛着小锄头来到地里,扶着锄把讲男人跟女人的故事,或者讲点婆媳之间的陈芝麻烂胡豆的往事,大家都看着大家锄了几行草,挖了几锄泥,谁愿意低着头干活呢!爸爸说:“全村的人都不是傻子,都等着别人干,自己到分粮食的时候,按照出工的日子计算就是了。”
那几年,天老爷也没有一点善心,接连干旱不止,玉米抽蕙很难,天花都干成白色的了,后来很多土都没有收成了。水稻种的老品种,年成好只有400多斤一亩,而今干旱,人们又太聪明,都不肯多做,结果更惨了。
记得我家有一年,他们分给我家十多斤谷子,一撮黄包谷。我们村上很多老年人都饿死了,年轻的饿得浮肿了,有好心人给一碗米汤喝,居然就医好了。可惜,后来还是给饿死了。
我们是外姓人,那些年头,更是打击的对象。爸爸除了常进学习班以外,还要挨批斗,思想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分粮食也是低等,记工分要打折扣。上面救济只有别人的一半。每天我们家顶多吃两顿,有时吃一顿,偶尔还有一天吃不了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