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也就是我打算结婚的那一年春天,一颗彗星出现在我们村子的上空。那是我们见过的最亮也是最不祥的彗星。每天晚上,看着它爬过村子的上空,散播悲伤的种子,我们都试图揣摩它所传递的可怕信息。哈吉·阿里村里最有学识的人去了一趟伊斯法罕,从大星相师那儿取回了一份年鉴,以让大家了解将会发生什么灾难。
他回来的那天晚上,村民们都聚集起来,聆听这一年的预言。我和父母就站在老柏树的旁边。这棵老柏树是村里唯一的一棵树。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布条,代表人们的誓言。每个人都神情凝重地翘首仰望星空。娇小的我正好可以从哈吉·阿里那看起来像沙漠中的灌木丛般的大胡子下望向天空。我的母亲,玛辛,指着在夜空中熊熊燃烧的火星说:“看那火红的火星!它会纵容彗星的邪恶。”
许多村民都已经知晓了彗星神秘的征兆,或者听说了彗星所带来的不幸。伊朗北部发生了一场瘟疫,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都格巴达的一个新娘由于地震被困于家中,在她见到新郎之前就已同女宾们一并窒息而死。至于我们村,从未见过的红色昆虫在农田里泛滥成灾。
我的闺中密友歌莉和较她年长许多的丈夫哈桑·阿里一起回村了。她吻了吻我的脸颊,向我问好。
“你感觉怎样?”我问。她的手滑到肚子上。
“很沉重。”她回答。我知道她一定是在为腹中的新生命而感到担忧。
不久,除了老弱病残,大家都已经聚集在一起了。大多数的女人都穿着瘦长的裤子,外面罩着明亮的钟型短袍,头上戴着有流苏的头巾。而男人们则穿着白色的长袍和裤子,戴着白色的头巾。只有哈吉·阿里戴着黑色的头巾,以表明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子孙。他的手上仍然拿着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测星盘。
“亲爱的村民们,”他说话了,声音低沉得就像轮子轧过石头的声音一样,“首先让我们颂扬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们吧,尤其是他的女婿阿里,天下信徒之首。”
“愿安宁伴他左右!”我们回应道。
“先说说今年预言中关于敌人的坏消息。东北部的乌兹巴克将遭遇猛烈的虫灾,庄稼尽毁。西北部的土耳其人将会出现逃兵现象。在远西的那些基督教国家中,一场不明原因的疾病将会使它们的国王焦头烂额。
我的父亲,伊斯马仪,靠向我小声地说:“知道敌人将遭遇不幸总是感觉很好。”我们都笑了,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当哈吉·阿里继续宣读那份年鉴时,我的心就像爬山时一样“砰砰”直跳。我很想知道关于今年举行婚礼会有什么预言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我开始摆弄头巾上的流苏。母亲总是督促我要改掉这个坏毛病。哈吉·阿里说有关纸、书以及写作的各项事宜都无大碍;南部将发生一场轻度地震;国家将会卷入一些激烈的战斗,鲜血将染红里海。
接着,哈吉·阿里向人群挥舞着手中的年鉴。当接下来的预言需要引起人们的警觉时,他总是会这么做。他的助手,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拎着一盏油灯,而这时已跳到一旁为阿里腾出空间。
“也许最糟糕的事就是今年将会有一场广泛的不明原由的道德败坏风潮。”他读道,“这个败坏风潮只能归咎于彗星的影响。”
人群中开始低声抱怨他们在新年伊始所见到的败坏行为。“她从井里过量取水了。”我听到泽依乃拜说,她是戈兰姆的妻子,对别人从来没有好话。
哈吉·阿里终于说到与我的将来有关的问题了。“关于婚姻,未来的一年是复杂的,”他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举办婚礼并无大碍,但是后半年缔结的婚姻将会充满爱但也充满冲突。”
我焦虑地看着母亲,因为我打算那时候结婚,而且我已经14岁了。她的眼中也满是顾虑,我能看出她不喜欢听到这些。
哈吉·阿里翻开年鉴的最后一页,抬起头,停顿了一会儿,以引起群众的注意。“最后的预言是关于女人,也是最令人不安的预言,”他说,“在这一年,伊朗的女人们将不再顺从。”
“她们什么时候顺从了?”我听到戈兰姆如是说,他的周围发出一些窃笑。
父亲对母亲笑了笑,她也因此而开颜。父亲深爱着母亲,就像母亲深爱着他一样。人们都说父亲对母亲如此温柔,仿佛母亲是续弦之妻。
“女人们将为她们的任性妄为付出代价,”哈吉·阿里警告人们,“许多人会受到诅咒不能生育,而那些得以孕育后代的女人们将会因异常的疼痛而恸哭。”
我和歌莉目光相触,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我的恐惧。歌莉为生孩子而感到忧心,而我为这糟糕的预言而苦恼。我祈祷彗星会飞向太空,让我们安然无恙。
看到我在颤抖,父亲把一床羊毛毯子裹在我的肩上;母亲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揉搓,为我取暖。站在村子的中心,我的周围是我所熟悉的家园。我们的小清真寺就在不远的地方,寺顶闪着瓷瓦的光芒;我每周沐浴的澡堂蒸汽腾腾、灯影斑驳;那个破旧的木棚是每周二才开市的小市场,村民们就在那儿买卖水果、蔬菜、药品、地毯和各种各样的工具。一条羊肠小道穿梭在这些公共场所和一群泥砖砌成的家宅中那儿是村里两百个灵魂的安身之处最后消失在山脚之下。这些车辙绰绰的小道便是我的山羊觅食的地方。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安慰。因此,当母亲轻掐我的手看看我情况如何时,我也轻轻地掐了掐她的手。但接着,我抽回了双手,因为我不想像个孩子一样。
“爸爸,”我小声地问父亲,“如果哈吉·阿里的预言成真了怎么办?”
父亲隐藏不了眼中的担心,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坚定。“你的丈夫会用玫瑰花瓣为你铺路,”他回答,“如果他对你不敬……”
他停顿了一会儿,横眉怒目,似乎他将做的事会难以想象地可怕。他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
“……你随时都可以回到我们身边。”他说。
回娘家的妻子会使家人蒙羞,遭人斥责,但父亲似乎并不在意。在对我笑时,他和蔼的双眼在眼角泛起些许皱纹。
哈吉·阿里在简短的祈祷中结束了集会。有些村民和家人聚集在一起讨论那些预言,而其他人则开始陆陆续续回家。歌莉看似想说些什么,但她的丈夫告诉她该回家了。她小声告诉我她的脚因腹部的重量而感到疼痛,然后就向我道晚安了。
我和父母从村里那条唯一的泥泞小道走回家。道路两侧的住宅似乎都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保护。我对这条路如此熟悉,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在该转弯的时候转弯,走到家。我们家就在村尾,再过去就是沙地和灌木丛了。父亲用肩膀推开木门,我们便走进了这个只有一间屋子的家。屋子的墙是用泥草砌成的。白色的墙粉使墙壁明亮了起来。在母亲的打理下,它总是干干净净。墙上有一扇小门,从这扇小门出去便是一个封闭的院子。我们常常在院子里享受阳光,而无需理会别人的目光。
母亲和我解去头巾,脱去鞋,把头巾挂在门口的挂钩上。我甩了甩长及腰际的长发,摸了摸在门边矮柜上光亮弯曲的野山羊角,祈祷能有好运。一个周五下午,父亲在和我散步时,击毙了一只偶遇的野山羊。从那天开始,这个羊角就成为我们家中值得骄傲的一件物品。父亲的朋友常常赞扬他如野山羊一样敏捷。
父亲和我肩并肩坐在棕红色的地毯上,那地毯是我在10岁的时候编织的。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我觉得他看起来非常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