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颊红得发烫。一个全身污秽的乞丐怎么敢阻止我挣这几个小钱!我走开,在那个八边形圣地的入口附近坐下,把布放在地上,开始向路人求救。
不久,一个高个、年老的女人过来询问那个乞丐的身体如何。她一定是他的长期捐助者。
“并不是很坏,阿里慈悲!”他回答,“至少我比她好一些,”他又说,指了指我的方向。我以为他又一次发了善心,想把银币往我这边送。
“你是什么意思?”女人问,十分渴望这些闲言闲语。
他故意大声地耳语:“她利用像您这么受人尊敬的路人的慷慨,去买鸦片。”
“什么!”我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碰过鸦片!我来这儿,是因为我母亲生病了。”
我的抗议只让我听起来像是欲盖弥彰。“那么你应该把钱花在她身上,而不是自己身上。”那个女人回答。
“真主知道何为正当。”乞丐貌似贤明地说。
他们俩开始聊起毒瘾的危险。路人都对我驻足而视,仿佛我是一个恶魔。我知道再呆下去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他们已经相信了那个乞丐的话。没有人会施舍银币给一个吸鸦片的人。
“再见,老爷爷。”我认命地说。我讨厌对他如此热忱,但是我有可能还要回来。“下星期见。”
“愿主与你同在!”他回答,声音友好了些。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如何在这个角落里生活了这么多年。
我去了另外两座陵墓,但每座陵墓都有一个常驻乞丐。当我试图占用一个角落的时候,他们都对我发出嘘声。我太疲惫了,无法抗争,于是,我开始走回家。浓云让天空阴沉沉的,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我走到老广场时,发现寒冷已经驱走了所有的小贩和顾客。流浪在外的乞丐们都纷纷走进老清真寺躲避。在黯淡的日光之下,清真寺的穹顶看起来十分冰冷。我也觉得十分冰冷。回到玛勒凯家时,我的手脚都被冻僵了。
母亲躺在肮脏的被褥上睡觉。透过皮肤,她脸上的骨头骇人地清晰可见。她睁开双眼,搜索着拿着包裹的我。当她看到我手上空空如也时,她又闭上了双眼。
我用冰冷的双手摸着母亲的脸颊,她欣慰地叹了口气。她正在发热。担心她的内火会击败母亲,于是我出门取了一些雪,包在上衣的袖子里,然后把雪放在母亲的额头上。她呻吟着想喝水,我端来一些掺了柳树汁的刺鼻的汤药。这是玛勒凯在巴扎上换来的治疗热病的滋补品。母亲勉强地喝下了汤药,接着马上和着绿色的胆汁一起吐了出来。我清理干净这些难闻的呕吐物,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液体会让她更糟糕。
晚上,家里已经没有东西吃了。玛勒凯回来后,喝了些淡淡的茶,然后便睡觉了。孩子们因为饥饿而软弱无力,抱怨饿得肚子疼,然后蜷缩在她身边。看到她们睡在一起的样子,让我想起我曾经睡在母亲的臂弯里,听着她说让人安心的故事。
月亮升起了,母亲的体温也随之升起。我又拿了一些雪为她降温,轻轻地放在她的前臂上。这次,她猛吸了一口气,躲开雪,仿佛那些雪正在燃烧。我又试了一次,但是母亲把手臂环在胸前,脆弱地想保护自己。让她感到难过,我很痛苦,但是我必须继续把雪放在她身上,因为这是能让她降温的唯一办法。不久,她不再动弹,开始轻轻地呻吟着。如果她大叫或者尖叫起来,我会很高兴,因为那样我就能知道她还有力气。但是这个声音十分虚弱、可怜,就像弃婴的叫声一样。那是她用尽虚弱、疲惫的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才能发出的声音。
在照料母亲的时候,我听到了其他人恶梦中的呓语。萨曼大叫着,似乎梦到自己在桥下被一个可怕的恶魔追赶。达沃德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仿佛大半个肺里都是水。住在院子另一头的一个女人正在生孩子,她大声哭喊着请求主的庇佑。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母亲开始试着说话。她的嘴唇一颤一颤地动着,但是我无法听出她在说什么。我伸出手想拨开她脸上的头发。她握着我的手,喃喃地说:“世间本无物。”
“睡吧,妈妈。”我劝母亲,不想让她浪费气力讲故事。
她放开我的手,不安地在床上转了个身。“无物。”她又呢喃地说。她的下嘴唇裂了,流起血来。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一罐羊油和一些药草。我把这些抹在母亲的嘴唇上,为她止血。
她徒劳地动着嘴唇,仿佛要说完这个契子。为了帮助她,我轻声地说,“而后才有世界万物。”
母亲弯了弯嘴唇,仿佛在微笑。我希望她现在能平静下来。我握起她的手,抚摸着,就像从前她常常抚摸着我的手一样。她又动了动嘴唇。我不得不低下我的脸,靠着她,听清她在说什么。
“有了世界万物!”她固执地说着,“有了世界万物!”她的双眼变得呆滞,但有一种奇怪、异常的欢欣,就像瘾君子的眼神一样。
汗水从她的眉毛上流下来。我给她端来一些水,托起她的头,喂她喝。但是,她兴奋地别开脸,继续试图说话。那些话就像汤里的蔬菜一样杂乱无章。我想起曾经,她讲故事时的声音是那么甜美,让听众都深陷于她的魔咒之中。
“妈妈,你必须喝点东西你就像煤一样烫!”我说。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把布沾湿,拿到她面前。“你能不能为了我,吸一些水?”她祈求道。
她张开嘴,让我把布的一角放进她的嘴里。为了让我高兴,她吸了吸,但过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话了。布从她的嘴里掉出来。她抓着肚子,咕哝了一些不连贯的话。
“怎么了,妈妈?”我问。
她按了按自己的腹部。“用力,用力。”她小声说,她的话就像叶子的沙沙声。她又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按了按。
“而后才有……”她张着嘴说着,我能分辨出她说的这句话,仅仅因为我太熟悉了。
“求求您,请您不要动了。”我轻轻地说。
她的手臂和腿抽搐了一下,然后她皱着眉头,张开嘴巴,吸了口气,说:“……你!”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露出温柔的眼神。在她所编的故事中,我是刻在她心灵上的那个故事。我摸着她的手指,绝望地想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
“妈妈,”我哭着说,“请取走跳动在我心脏里的生命吧!”
她的手指越来越软弱无力,慢慢从我的脸上滑下来。接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希望回到戈迪亚和戈斯塔罕叫我必须续签临时婚姻的那一刻。我会用合适的方式乞求戈斯塔罕帮助我解决问题;如果他拒绝了,我会同意他的要求,和费雷东呆在一起,直到他厌倦了我。我会做所有让母亲免受痛苦的事情。
母亲又说话了。她的话一起蹦出来,仿佛每个字都非常珍贵。“愿主……保佑你……远离苦难!”她慢慢地小声地说。接着,她的身体仿佛没有一丝力气了。
“妈妈,请和我在一起!”我哭着叫道。我掐着她的手,但她却没有丝毫反应。我轻轻地晃了晃她的手臂,她的肩膀,但她仍然没有反应。
我冲到玛勒凯身边。她仍然蜷缩着,身边躺着两个孩子。“醒醒,醒醒!”我焦急地小声叫道,“过来看看我的母亲。”
玛勒凯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昏昏欲睡地站起来。她蹲在母亲的被褥旁边,当她仔细地看着母亲苍白、凹陷的脸颊时,她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把手指放在母亲的鼻子下,然后便停止不动了。我屏住呼吸,因为如果母亲不再呼吸了,我也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