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拿起美人瓶,看着清澈的酒流倾入杯中。
“殿下。”刘广之话刚出声,却觉得不易措辞,怎么把这酒给公主?该怎么请她喝下去?
看到这样子,一向尊敬的德高望重的老人脸色这么奇怪,公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小心翼翼的想要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居然出现了那么一小会僵局。新穿上军装的侍女们虽然不安的交换着眼色,却自然是谁也不好说话。她们哪里看得出来就在老太守心里许多东西正在翻腾?
这样做是不是最好?能不能,或者该不该?
这时有一个戎装侍女晃慌张张的撞了过来,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惊异又恐怖的事情,脸上完全没了血色,几次想要开口却总是说不出话。
太守看到这个样子却显出一种欣慰和解脱的神色,笑道:“看来拙荆和小女都已殉节?死得好,死的好!”说罢就是疯狂的大笑,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喘,那种悲痛却又舒心的意味,只有经历了一生的人才能体会的到。
年轻的公主带着惊恐的眼光看着这个几乎变得不认识的老人,在这个复杂的时刻,那心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要知道刘太守和夫人是出名恩爱,而刘小姐,总是低头微笑的阿萤……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死。
喘息已毕,刘广之重硬了心肠,强迫自己拿起三足的古爵,准备劝公主喝下去,可是一抬头,却看见她两只大眼睛里汪汪的都是泪水。
“为什么呢?”她说,是控制不住的颤声。
这使他想起女儿来了,她还是司马小姐时候,常常过府来和阿萤一起……
众人都惊恐不安的望着他,却只见刘太守脸上阴晴不定,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下了决心,一口气把杯中酒灌了个干净。
接下来他好像不胜酒力,躺倒下去,上身一扫,几案上一应物品都喀嚓咣铛的摔了下来,在梧桐木制造琴落地特有的响动里面,还夹杂着一种蛇一般嗤嗤的异响。
“有毒!”有较年长的侍女惊呼道。
无声的骚动在人群散布开来,她们毕竟是些几乎没有经过事的少女。而公主却与众不同,她冲到太守身边,好像要服侍病床上的老人一样抱起刘太守的头,她身周几个年纪老成的侍女这才像被惊醒一样跑了过来帮忙,但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到底……是为什么?”
刘广之企图笑一笑,可是这不是寻常的药物,他的脸很快就僵硬了,手脚也在失去知觉。
“臣……臣”他竭力发出嘶哑的声音,感觉头已经靠在了人身上,他的心脏疯狂的跳动,终于又缓过一口气来,“……怕是要先行一步了……”接着又是一阵挣命式的大喘。
侍女们都惊怖得看着这个人眼口不断收缩,最后的眼泪鼻涕都争先恐后的奔涌出来,好像里面有火炉烧烤一般,整个身体不断萎缩。只有公主仍然抱着他不放手:“不,大人你不会死的,哥哥马上就会来了!一定不会……”
刘广之对着流泪的少女笑笑,至少在心里他是笑出了:“殿……下,人各有命,何必……悲伤,咳咳……公主应星宿生的,那自然又……不……”
公主察觉手上的躯体开始僵硬,知道又一个她所爱重的人已经离开了。
她放开手,缓缓站起来,心中茫然。就在这么短短一刻,她觉得自己长大,或者老了许多。现在该怎么说怎么做她全不知道,就连脸上是什么表情也……
就在这时她们听见了那宣告命运的齐声呐喊。
疲惫的骑者终于接近水边了,夜正降临,浅滩上起了薄雾。杀入重围,冲破堵截,他们已经连续奔驰和厮杀了近半天,现在人已经不多并且都带伤,及其干渴。精选的良马口鼻中吐着白沫。到水边就可以解除干渴,到水边许多人就可以得到生命!
然而弩箭飞来,人和马都被重重的击倒,前方,在他们和渔港之间,现出了小树林般的枪矛;而在后方,追踪的骑影已经清晰可见,那是诸国国王骑士队中的精英,无论是在战场还是竞技场都是传奇的战士,重视荣誉远胜于尘世间所有一切。
埋伏!
领头的高大青年敏捷的一跳,没有被垂死的黑马压倒,无暇多想什么,他丢下早已七歪八扭的长刀,从背后扯下月华斧,一下就把一个急不可赖冲在最前面的战士连人带盾劈了开来。
“绝一死战!”.
青城人听到领袖嘶哑的大喊,均露出毅然决然的神色,即使少数刚刚幸运的逃过了箭雨的人也跳下马来再把它一剑砍死。依托着马尸所有这些流着汗和血的人在这小土包上组成了圆阵,十几个带着盾牌的人在最外面预备抵挡下一波弩箭,(这原是难以完成的任务,因为那不过是骑兵用的中型旁牌,很难覆盖全身。)但这时候手持刀剑的敌人,雇佣军团的前阵已经冲了上来。
不愧为能出入七层重围的最精选的战士,他们步战和骑战一样强大,“超出万人之上”,几乎就在一瞬间第一次冲锋就被打垮了。冲在最前头的那些突击步兵,即按照惯例由罪犯和志愿者组成的“绝望“队,当头挨了长刀重斧的一顿劈砍,顿时躺下了一大半,剩下的失魂落泊的败逃下来,他们是缺少衣甲的,实在抗不住这可怕的打击。想要混乱对方阵形再以乱矢无差别射击的计划完全来不及实现,匆忙发射的两轮十字弓多半穿在那些被打昏头的可怜虫身上去了,偶尔有两支飞到前头,也被身经百战的武士们一伸盾牌就接了下来。于是指挥官下令吹响号角,团队主力,十列挺着长矛的彪悍山民前进,像一堵活动城墙一般挤压过来。在另一面,最早赶到的哪些骑士追得过头,竟重重撞在盾牌和枪矛上,可是不但没有冲开人墙,反而跌下马来,还来不及翻身起来,就被几双手夺去了生命。
看到这些情况,尤其是步兵已经搅做一堆,他们的矛墙阵对己方的战马也有致命的杀伤力,追来的骑士们纷纷下马,这也是为了遵循骑士精神,“对最英勇的敌人致敬”。诸王国间最优秀的爵士们丢下了长矛,举起绘有古老纹章的盾牌,拔出祖传宝剑,在交手之前先询问对手的名讳,以便进行决斗式的一对一交手战,因为能与这些伟大的勇士交手乃是荣幸,何况他们一定有俘虏的价值。甚至有性情暴躁的骑士大叫让“该死的农民,卑贱的家伙”,也就是那些雇佣步兵快滚下去,不要来干扰高贵勇士间的战斗。
然而滨海的雇佣步兵打仗是为了领饷和分战利品,完全没有必要配合那些高高在上的武士大人的骑士道把戏。何止上千士兵蜂拥而上,顿时精疲力尽的青城战士们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面对着无数的矛尖。巨大的压力下那个小小的圆阵瓦解了,他们中有些人见事情已全然无望,就接受骑士的挑战,劈倒一个就迎接下一个,直到在谁胜利的战呼中被劈倒;另一些鼓起最后的精力,像旋风一样卷向步阵,砍断矛杆,直扑盔甲下的血肉,完全至四周压来的刀剑于不顾,这不是为了死中求生,只是在努力寻找更多陪葬的生命。所有人都很快战死了,每一个身周都倒下了多得多的敌人。最后只剩下那个青年首领,那个必须杀死的人。他浑身血肉模糊,不知道了受了多少处伤,就在那横尸堆叠的战场上好像认不清方向似的蹒跚,寻找最后倒下去的地方。然而只要有谁敢接近他,不管是农民还是爵士,立刻就会被雷电一般的斧头劈中,分尸在他脚下。
可是背后,城池上的烟尘已经升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