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四个人的晚餐,却送上来满满的一桌菜。菜是好菜,木瓜雪蛤,珍珠红梅鹅掌,菊花鱿鱼,燕窝银耳汤……都是精致可口的粤菜。酒是好酒,窖藏十五年的极品茅台。可想而知,他们是有备而来,早作了安排的。
酒桌上,都是官场中人,却不谈官场中事,大家谈神奇的马俊仁教练,谈狗日的中国足球,随后还谈到了生意。谈到中国国门一开,关税下调,普通家庭买台名车已不再是梦想了……
席间,宋主任拨通了两个电话,转手交给叶群力说话。关键知道,宋主任肯定巧妙地把市长书记搬了出来,市长书记肯定会说我实在脱不了身啊,让宋主任代我多敬几杯吧之类的话。这小儿科似的伎俩,涉足官场一年半载自然都知道,关键心想。
他们显然把关键真当司机了,只轮流向叶群力敬酒。偶尔也招呼一声说:“多吃菜多喝些牛奶吧。”他们明白领导的安全最重要,司机是不能喝酒的。就这样,关键只顾埋头吃菜喝汤喝牛奶,不知不觉便有了强烈的尿意。关键也不说话,自顾自地放下筷子,径直向门边的洗手间走去。
撒完尿,洗完手,关键又在镜子前理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
几分钟后出来,关键看见叶群力和宋主任推来搡去。宋主任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一点小心意,心意而已。地铁奠基开工时,您一定要抽出时间来,过去剪彩啊。”叶群力说:“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的性格你还不了解?这是万万不可的。”宋主任接话说:“我知道,但总觉得过意不去啊!这些年,你对我们东方市还关心得少吗?”见关键已坐回到座位上,叶群力也不回避,一脸平和、用低沉而严肃的口气说:“这里没有外人,我实话实说吧,这个钱我无论如何是不会收的,你们不会让我犯错误吧?不收,这份情我一样心领了啊。”
宋主任不再拉拉扯扯,叶群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回他的手里。宋主任的脸倏地变得通红了。叶群力赶紧举起酒杯说:“来,来,喝酒喝酒。”
吃完饭,宋主任建议上楼玩玩扑克牌,叶群力点头答应。
808这间总统套房,以中国古典传统的艺术格调设计,装修得异常富丽堂皇,雅致高贵。房间的家具设施都是原装进口货,驰名世界的大品牌:纯羊毛地毯是新西兰的,真皮沙发是意大利的,高清数字大屏幕背投彩电和音响是日本的东芝,透过酒柜晶莹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法国xo、人头马、路易十三……关键想,叶群力曾多次提到过古代帝王的“行宫”,今天一饱眼福啊。假如真能把封建皇帝的“行宫”搬到这里作个比较,也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服务员泡好了四杯上等的西湖龙井,端上来。宋主任用巴结的口吻说:“叶司长,我们酒店像这样的总统套房只有两间,从不对外开放,只给市长书记以及市长书记最尊贵的客人专用的。我们玩几把扑克牌后,你们在这里休息吧。”叶群力摆摆手说:“谢谢,谢谢了!能在这里娱乐一下就已经够折我的阳寿了,这里太高贵,我是无福享受哪!”宋主任说:“别谦虚,您如果这么说的话,那就只有让它继续空着了。”
偌大的客厅,早摆好了阵势。关键想,这宋舒两位主任也怪,不问问他究竟会哪种扑克牌就拉他仓促上阵,难道司机非得会老板会玩的牌?他又不是老板肚子里的蛔虫。
好在玩的是近年来风靡大半个中国的“斗地主”,这正是他和叶群力都非常喜欢的玩法。“斗地主”由“争上游”演变而来,大压小,先走赢,被人们戏称“三英斗吕布、吕布战三英”。现在玩牌时兴博彩,都带钱的;不过多大的筹码开局前就说好了的,这似乎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第一盘宋主任坐庄,他这个“地主”底子薄、基础差,只几个来回便斗趴下了。关键想,事先没定好规矩,肯定是不带钱的,纯粹是娱乐吧。没曾想,宋主任从包里拿出一扎钱来,未开封,应该是一万元,钱是崭新的百元一张的人民币。宋主任微笑着分别数了五百元往他们三家桌前放,动作潇洒、自然、麻利。叶群力也笑了笑,算是心照不宣地点了头。关键暗想,我的妈呀,玩这么大?他口袋只有两三千块,还不够当两回“地主”呢。
“斗地主”牌型与底牌非常重要,牌型好,底牌又能吻合,就是好牌。当你有足够的牌点和较好的牌型,那你应毫不犹豫地叫牌,若底牌适合你,那成功的希望很大,即便底牌对你来讲很一般,那你也会有较好的心理准备去应付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若你的牌点牌型很一般,那你不要一时“心血来潮”,不要奢望三张底牌对你有多大的帮助。宋主任和舒主任不信邪,像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他们不但接二连三地“心血来潮”,而且大有把“臭手气”进行到底的趋势。个把小时过去了,关键和叶群力还没机会做一回“地主”。这时,叶群力笑道:“不能让你们总当‘地主’呀,农奴翻身得解放,也该轮到我们当家做主了吧!”宋主任说:“谁让我总摸好牌呢?不叫实在可惜,叫了底牌总不对路,还是手气问题啊。”
很奇怪,关键和叶群力偶尔坐庄做“地主”,却顺风顺水,过五关斩六将有惊无险顺利闯关。但是,不管输赢,牌桌上的氛围始终是轻松的愉快的,尤其是叶群力时不时妙语几句。
——“农民为什么起义造反?因为想当家做主。当什么家做什么主呢?想当资本家想做地主呀!”
——“早些年企业改革叫‘抓大放小’,现在不同了,叫资产重组。不良资产重新整合,一整就整到我这里来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输吗?一个姓送(宋),一个姓输(舒),岂有不输的道理?”
大约玩了三个多小时,关键和叶群力面前的人民币堆得成小山了,差不多两三万块。然而从大家平和的脸上无法看出谁输谁赢。这好像打的不是钱,而是快乐;每一张牌好像也不是什么道具,而是一张笑脸,一个好心情,一种其乐无穷的乐趣。
11点半的时候,牌局就散伙了。
走时,宋主任和舒副主任提着礼品袋客客气气送到车上:“都是些土特产,不成敬意啊!就算提前拜个早年吧。”叶群力说:“吃了喝了还拿了,不好意思啊!谢谢。”
在车上,关键开玩笑说:“他们送的礼品,你怎么也不检查一下,万一再把银行卡放进去了呢?”
叶群力淡淡一笑:“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关键:“那可不一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听关键一再这么说,叶群力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也变得不放心了,赶紧检查了一遍。“两瓶五粮液酒,两条中华香烟,一盒西湖龙井茶叶。”叶群力说,“吓我一跳。我说呢他们不会的。”
关键:“说是土特产却没有一样产自他们东方呀。”
叶群力:“是啊,你们驻京办个个贼精贼精哪!在我这个位子,不小心不行的,说不准阴沟里也翻船呢。什么卡呀钱呀万万不能收的,小心行得万年船哪!”
关键想说“我们打牌赢的两三万又算不算钱呢”这句话,但还是停顿下来,咽了回去。他把叶群力送回家时已是深夜,汽车大灯照得前方的路一片雪白,而灰蒙蒙的夜空,低沉而阴暗……
去了一次东方神鹿大酒店,关键信心倍增。登门送礼又不是上门讨债,有何难哉?只要真心诚意,人家是不会拒之于门外的,何况我们送的是土特产是心意是祝福。
果然,兵分三路,也还顺利。不到四五天的时间,已送出去两百余份礼品。不过,稍有遗憾的是,霍光明那组也好,向前那组也好,还是关键自己这组也好,时有一些拒收购物卡的现象发生;更甚的是,还有极少数什么都不要只留下请柬和《新年致辞》的。关键总结说,不到十天就过年了,我们加快进度办吧。送不送在我们,收不收在他们,人到心到,礼轻情重嘛。
首长的家风
大概一个月没有去曾老家下棋了。
关键自从第一次陪徐苑去了曾老家后,两人很快成了棋友,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关键打通曾老家的电话后,一开口说话,曾老就听出了他的声音,便笑呵呵说:“小关啊,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我家了呀,我想你再忙也不会把我老头子忘了吧?来吧,陪我下一盘怎么样?”关键笑道:“是啊,首长,我就是特地来学习的!已到大院门口了。”
关键和司机倪好早早地吃完晚饭,径直开车赶来,就是想早点到曾老家陪他老人家聊聊天下下棋。
关键一进门,正在看电视新闻的曾老赶紧起身招呼:“小关,坐吧,老家来了客,家里有点乱,坐吧。”
一落座,关键抬头瞥见坐在曾老身边的两个老汉似曾相识。说是老汉其实并不老,他们只有五十多岁。因为皮肤黑,又加上在乡里风里来雨里去,就显得老。这不是石头乡的养猪大王曾大牛和养鱼大王曾二牛吗?关键想起来了,他们怎么来北京了,并且还成了曾老家的座上宾?莫非他们是曾老的亲戚?不会呀,几年前曾老回老家时,他和成书记一起陪同,成书记还特地问过曾老,老家有什么叔伯兄弟侄子或亲戚需要照应的,当时曾老肯定地回答说——“没有。”
“关县长。”曾大牛、曾二牛不约而同地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要和关键握手。他们站起来的时候,长长的西装衣袖很自然地落下来,把双手完全罩住了,就赶紧甩了一下衣袖,用右手把左手的衣袖卷了一下,又用左手把右手的衣袖卷了一下。西装一看就知道是新买的,但有些皱巴。领带扎得太上,像打红领巾似的吊在脖子上,很是滑稽。
关键和曾大牛、曾二牛握手的时候,勤务兵喊曾老进里屋接电话去了。
寒暄聊天中,关键才知道曾大牛、曾二牛俩兄弟是曾老的亲侄子。关键说:“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们呢?”俩兄弟憨厚地笑笑说:“没有必要。再说吧,伯父不让说。如果说了,他就不认我们了呀。”关键问他们:“现在好吗?”他们说:“谢谢关县长!现在的规模还可以,全靠关县长那次帮忙贷的款啊。”
关键想起来了,三年前,石头乡远近闻名的养猪专业户曾大牛养鱼专业户曾二牛,在县政府大门口把他堵住,说想扩大规模想贷款,已找过县农村信用联社,信用社主任说必须要县领导批复才能放贷,他们又多次找了县里的主要领导,但他们都打马虎眼,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转眼差不多就拖了半年。关键了解情况后,在石头乡现场办公,一星期后就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他们还告诉关键,其实亲属也不止他们两家,五六家呢。不过,都在农村。曾经他们也找过曾老想安排一下工作,被曾老骂了一顿,后来谁也不敢再提了。现在看来曾老是对的,当农民有什么不好?农村天地宽广得很呢。在农村不是照样盖办公大楼办公司吗?又说:“很多年没来北京了,刚好小孩争气一个考上了北大,一个考上了清华,我们就想着再来看看哪。”关键惊讶说:“原来清水县文科理科状元堂兄妹是你们的小孩啊?”
关键想,这就是首长的家风啊。
“下棋,下棋。”曾老早吩咐勤务兵把棋盘摆好了。
曾老往常下棋很快就会进入角色,默不作声,喜欢宁静,每落一枚棋子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是今天,曾老却一改往日的风格,一边吩咐关键喝茶一边谈笑风生。进入中盘的时候,曾老突然问关键:“棋下了这么久,你有个疑问闷在心里一直想问我吧?问我有那么多亲戚在乡下却为什么不闻不问?”
关键点了点头。
曾老自己提出了问题却并没有当场回答,又说:“小关啊,我们清水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人杰地灵。往最近的说,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陶老,你肯定知道。往远的说,大明宰相陈大授你晓得吗?”
关键谦虚说:“曾读《清水县志》知道陈大授这个人,但别的知之甚少。”
曾老呷了口茶,把手中的棋子轻轻落下,不紧不慢地给关键讲了一个故事——
明朝永乐年间,一个外地知府进京拜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在客厅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宰相大人出来接见。正纳闷儿,听见内堂里传来不成腔调的戏文,让人忍俊不禁。知府好奇,细窥之,原来在内堂中涂着花脸、穿着戏服、貌若小丑、形似疯子的人正是平时不怒自威的堂堂宰相。知府对这一幕惊叹不已。宰相出来后说:“你一定对我刚才的举动好奇吧?其实你只看到了我的表演,你没有看见我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就坐在我的对面,只有在我表演时,她才能开怀大笑。我每天在外人面前是位高权重的当朝一品,而在我母亲面前,不过是一个逗乐的小丑罢了。”
知府:“为什么不把戏班请到府上呢?您如果公务繁忙,我们也可以为您分忧啊。”
宰相:“不可!万万不可。你知道我唱的是什么戏吗?它不是豫剧不是越剧也不是黄梅戏,而是我家乡小城的一种特殊的戏剧:清剧。清剧在我老家非常流行,我老母亲恰恰只对它情有独钟。
“我是宰相,只要稍微暗示一下老家的地方官员,最好的清剧戏班就会送到我的府上。不管千山万水的路途,也不管千金万银的开销,他们都会心领神会妥妥当当地办好。你不知呀,在我做了京官之后,曾向府上做了规定:无论是老家的地方官员,还是自己的亲朋好友,统统不许进门!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此门一开,我府上便永无宁日了。假如亲朋好友蜂拥而至,要官的要官,求财的求财,我岂不真的成了万人唾骂的小丑吗?
“所以,我宁愿自己唱,做我老母亲的‘小丑’,也不想做老百姓的‘小丑’啊!”
曾老微笑地望着关键:“小关哪,这名宰相就是陈大授啊,我们的清水老乡!一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尚且如此,你我员岂不汗颜?”
曾老的话使关键思绪万千,他何尝不是处处以陶老、陈大授为榜样呢?
谈笑间,下了三局。曾老依然一局未赢。
走时,曾老又一次把关键送到大院门口。关键上车时,曾老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他的手里:
“小关,话在棋中,我就不多说了。你还年轻,任重而道远啊!”
关键当然知道信封里装的是购物卡,不觉脸一红,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不停地点头。他明白,曾老已给足了他面子,要是平时,早就拍案而起,大声臭骂了。
汽车开出了很远很远,关键还是忍不住摇下车窗玻璃,伸出脑袋往回张望,他似乎看见曾老依然站在门口,巍然屹立。
他看见曾老单薄的身影愈来愈高大,像一棵树,一棵挺拔的大树!
关键的双眼倏然一片模糊,伸手一拭,竟然是泪水。
任重道远。任重而道远啊。
瑞雪兆丰年
慰问拜年将告一段落了。
关键望着剩余的五十多份礼品,不知道如何处理。五十份,拒收高达五十多份啊,说明我们的工作力度不够。这如何向市里交代呢?
霍光明说:“剩就剩吧,哪年不是如此?把剩余的往仓库里一搁,什么时候用得着就拿出来。俗话说耗子也存隔夜粮嘛,留着备用总没什么坏处吧?”
关键暗暗好笑,霍光明假如这么看,我们不就成了耗子了吗?我们可不是耗子呀,我们是为市里办事哩。于是,关键笑了笑后说:“想办法再送出去一些吧。”
这时,苏可可轻轻拍了一下后脑壳说:“想起来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关键:“你是说……”
苏可可:“是啊,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嘛,工商、税务、公安、城管……哪个不管我们?这方面的关系处理好了,可以省很多事哩。”
关键:“这个建议好!平时我们是请了他们吃了好几次饭,可是这年月谁还在乎吃饭呢?礼品嘛,档次不一样,显得更尊重他们更重视他们哩!最后,这几个地方,我和霍主任一起送。”
被曾老称之为腐朽的东西,却得到了钟书记的充分肯定。关键以为五十份礼品没送出去没办法交差,做梦也没想到钟书记却亲自打电话过来表扬。关键只好如实汇报说其实做得不好,还有五十份没送出去呢。钟书记爽朗笑着,和蔼地说:“我知道了,这已经非常不错了啊。我们的目的已达到了,已经让领导们知道了我们的真心真意。”
随后,钟书记又说:“小关你知道吗?今天下大雪了,这是香州几年来没有过的啊!”
关键说:“知道,昨天看天气预报了。”
钟书记说:“对香州来说,你知道这场雪意味着什么吗?瑞雪兆丰年啊!”
“瑞雪。丰年。瑞雪兆丰年……”挂了电话后,关键反复沉吟着推敲着这句谚语。
这与慰问拜年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