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对不合理的事大都抱着习以为常的态度,不多想也不多问。或许也是被欺压怕了,知道一旦有叛逆的行为,就会遭遇残酷的处境。程平,他们都不说不问不动弹地任这个世事欺压……站在一堆麻木不仁的人群中的感觉,你懂吗?”
“……”
不论是什么样的道路,只有自己选择而走下去的才不会后悔。
从前的程平,是被鹏组选择的,被大燕皇室选择的,但是这是他的选择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曾经安于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不曾思考除了刑求以外的问题。而如今跳出了那个框架,眼前是个渺茫不定而且让他难以理解的世界。
以后的路,当然不能再让别人替他选择。
程平走得很稳,又丝毫不喘气,黄翎羽百无聊赖地看着过大腿的草丛不断往后退去。
“现在不懂不要紧,慢慢你就会明白了。”他说。
黄翎羽不重,原本身量就不大,经过了半年多的囚禁更是显轻。程平背着他下山,身上轻飘飘的。半途上,风里传来野狼的哀号声连绵不断。
“用不了多久……”
黄翎羽的声音在背后模模糊糊,消散在风里。
程平猜测着,究竟是什么用不了多久,是指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明白他的感触,还是大燕的灭国用不了多久,或者是别有所指。
◆2第104章共治三年
镐平帝陨,大燕被两位皇子四位将军分治,东西南北的邻国开始趁虚而入。因无皇统,故无年号,民间称为共治。
大燕共治三年
慕容炽焰坐在茶摊里,这是一个不大的摊位,临街,价格便宜。最重要的是,近子时的时分还在揽客。
燕韩之战开始的第一年,大燕举国皆兵,城城宵禁。而如今乱到了一定程度,许多地方连管制的力量都削弱许多,夜市也就开始兴起了。
仗打得再狠,老百姓照样要下田种地,吃饭穿衣。
他一身洁白的衣裳,和着破烂的茶摊显得绝不相称。春初的时节,用的还是陈年的茶叶,泡出来马尿似的东西他也大碗大碗地往下咽。
这些年头,疲累像是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蔓草,一缕一缕缠绕上来。他虽然年轻,却也有些撑不住了。
这里暂且还算是大燕的国土,但也已经离破灭不远,南韩的势力侵入了府衙,联络了养有农兵的乡绅。只要南方那边愿意,这个小城随时都可以揭竿而起,并入南韩的国土。
街尾传来隐约的狗吠,在夹道里幽回反复,倚山靠水的小城似乎起了薄薄的雾气。
慕容炽焰忽然站立起来,随手丢了六枚铜钱在桌上。他刚才喝了六碗,补全了三天没喝水的干渴。
卖茶老头千恩万谢的谢过这个休息了许久的最后一位客人,开始收摊。
炽焰什么话也没回,静立一旁,看了许久。然后问:“到现在也可以下手了,非要等我躺下才安心么。”
不等话音落下,四周出现了六七名黑衣人,卖茶的老头不再收摊,垂头撤下去。他的任务已经完成。然而他还没成功走路,身子猛地惊颤,委顿在地。
“放心,那些加料的茶我确实喝了。”慕容炽焰若无其事走上前,黑衣人都戒备地退开去。他微笑着将匕首从老头的枕骨里抽出,自己的嘴角却已流下细细的血丝。他转头对其他突然出现的黑衣人道,“可是现在,突然又不太想死了。”
他的面貌很美,洁白的衣裳悠长坠地,浅蓝的腰封外面束着赖以刑杀的六丈乌金弦。在昏黄的风灯下,慕容炽焰像火,一丛飘忽不定的鬼火。含着些许遗世的绝然,更多的却是断肠草似的毒腥。
风刮得更大,左右邻里怕了乱世纷争,紧紧闭户不敢出来观看,就连官府兵丁也无一人出来查问。
黑衣人越聚越多,一个白影定立当中始终不动,手中乌黑的金属弦时长时短,始终不让他人进入自己一丈之内。
拉锯之中,躺倒在地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不再有黑衣人前赴后继般的涌来。
慕容炽焰看着地下的尸首,想起不久前曾见过的那人——他的三皇兄慕容泊涯。
他说:“凭你的能耐,只要在大燕境内,是不会有人害得了你的。”
问他凭什么这么回答,指责他和二皇兄就能害得了自己,慕容泊涯却又说:“只要你不来害我们,我们又怎会多管闲事呢?”
原来他的事情在两位兄长的心目中,已经到了“多管闲事”的地步。
慕容炽焰收紧乌金弦,当作束腰的丝带一样在腰封外系好,理顺了在打斗中飘散的一缕乱发,终于支撑不住的倒了下来。
周围全是污秽,还有漆黑的色泽。
慕容炽焰躺了片刻,觉得浑身难受,还是忍了无力和软弱,寻了一柄长枪将自己支撑起来,一步步往城外行去。
这里不是他的归宿。虽然死鬼多,却还总觉着不是同路人。不如找一处无人的野地,为自己吹上一曲,就算难听,好歹符合了自己的审美情操。
实在不想浪费力气抬头看路,眼中都是灰蒙蒙的石板,经历了不知道几千年的磨砺,边边角角都被雨水冲刷出了沟槽,长出了青苔和三叶草。
他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慕容泊涯牵着他的手,偷偷从大人身边躲开,从那些满是石砖宫殿的地方跑开,然后就会见到一片野地,上面长满不知名的小草。他和三皇兄最喜欢的就是小巧可爱的三叶草,只有透明的一个主根,从根到茎到叶,衔进嘴里酸溜溜的。可是他还是爱。
多少年没有回忆起那么幸福的事情。
真是没意思。
慕容炽焰迟钝地眨眨眼,抬头。
前面的黑暗中站着一个黑影,慕容炽焰本能地觉着他的高大、威压,那个人的压迫感强烈到突兀于雾气和街道的景物之外,夜色的背景也隐藏不了他的踪迹。
那么远,慕容炽焰竟然已经感到皮肤紧紧地绷起来——那绝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以至于他是过了片刻才注意到黑影身后还有更多的黑衣人,和刚才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一般服色。
“不论你是谁,想怎么样随便吧。”慕容炽焰说道。然后手一松,随着长枪的锵锒落地,他也软倒在冰冷的路中央。鼻子前端,恰好是一枚小巧可爱的三叶草。
真幸运,他想。然后轻轻衔了过去。酸溜溜的草香味立刻沾上舌尖,冲淡了血的腥味。
他真正的沉沉昏睡,感觉很幸福。他躺在地上像一块柔软的丝缎,任人摆布而且毫无生命。
黑影一动不动。而他身后其他的黑衣人已经有些鼓噪。并不是因为因为训练不足而纪律散漫。而是就在慕容炽焰走来的那方向,同样是毫无光辉的街道,同样是黑暗里,传出慢悠悠轻悄悄的马蹄声响。继而,幽幽浮现出单人独骑的影子。
还没有完全出现就把先来者压抑得无法呼吸,他们全身都在紧张,等待侵入者完全浮现出黑暗的那一刻。
空气柔顺的浮动,新来者似乎始终与环境相处得很是融洽,以至于似乎过了许久才终于来到众人可以看清的地方。
这是完全令人窒息的……震动。
他头戴灰蓝的冥离,轻纱从竹笠的帽檐一直垂到膝上。单手控缰,飘忽地出现在慕容炽焰后方。那头纯黑色的马匹低垂着眼,四蹄落地却是比落叶还轻,比溪水还要流畅。
冥离的纱幕里,只看得清一张白得完全没有血色的面孔和一双白得没有血色的手。
这单人独骑……
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