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你想做个英雄,还得他人成全。
沈湛妥协了,他告诉田中司郎:“从今个起,我不唱戏了。”
田中司郎露出得意的笑容,却仍不愿放过沈湛:“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不唱戏了?万一你出了这个门口,继续唱戏呢?”
怎么证明?
难不成他还得签一纸承诺书?
沈湛余光看见田中司郎身后放置一只白色茶杯,上前抓起茶杯用力往地上一掷,只听“嘭”地一声,茶杯碎成了一地碎片。
田中司郎以为沈湛要突袭,谁料他抓起地上的碎片,吞入了口中。瓷片划破了他的嘴,割破了他的喉咙,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一滴滴滚落在地,令人触目惊心。可沈湛仿佛失去了痛觉,一口糯牙化成了金刚石,竟将碎瓷片放在口中狠狠嚼碎。他一边嚼一边用一双如炬的目光盯着田中司郎。倘若目光能化为实质,他早将田中司郎燃为灰烬。
戏中,李香君以头撞柱,用血染成了桃花扇,戏外,沈湛的这柄桃花扇也成了。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数,偏偏红的是《桃花扇》,偏偏戏迷给他按的艺名就是香君,所以这一口糯牙金嗓,得对得起戏迷的爱戴。
沈湛出了公使馆,连夜被送进医院,破开腹腔,取出碎瓷渣。性命是无忧,只是嗓子怕是难再恢复。
田中司郎虽然放了沈湛,但那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知何时再会动手。沈湛的嗓子不能唱了,他这张脸依然招眼,容易再生事端。
沈湛动完手术的第二晚,被人趁着月色送上了离开上海的货船。
是金三爷帮的忙。
金三爷曾对沈湛目中无人的清高姿态恨得牙痒痒,但当他将这种姿态用在日本人身上的时候,金三爷却觉得,就该如此。宁为玉碎而荣死,不为瓦全而偷生,任谁都不能磨了他这性子。
沈湛在金三爷安排的地方住了半个月,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带着端午踏上了路途。一路跌跌撞撞,终于站在了陆正则面前。
第二十三章
沈湛从陆府出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赵三小姐让人取了两把伞,沈湛同端午一人一把,站在陆府外头商量行程。
端午问:“师父,我们现在出城么?”
沈湛看着阴沉沉的天色道:“这雨怕是要下不少时候,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
说是避雨,实则带着端午进了一家小旅社。
沈湛心里很迷茫,这二十多年来,都是命运推着他往前走,不论是进戏班学戏,还是不给日本人唱戏,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此刻,陆正则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离开,从此分道扬镳,再难相见。
留下,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两种选择,都不是沈湛想要的。
沈湛身上钱不多,找的小旅社条件并不好,枕头有些脏,被褥透着一股霉味。沈湛在陆正则的别墅里娇养了小半年,夜里睡的枕头被套都是绣花的,突然换了一个环境,夜里就睡不着。他觉得小房间里透着一股霉味,便穿上衣裳到外头透透风。
大堂里只亮了一盏小灯,店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空气十分新鲜,沈湛在旅店门口站了一会,觉得有些冷,准备回房睡了。就在转身的时候,他的余光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对方撑着一把伞,背对他立在雨中,背脊挺直,像是苍翠挺拔的松竹。
沈湛的第一个念头是卫兵,因为罪了田中司郎的缘故,所以陆正则命卫兵送他出城后再返回,可直觉告诉沈湛,站在那的不是卫兵。
倘若是卫兵,不该三更半夜打着伞站在外面,至少找个地方避雨。沈湛觉得那个背影像极了一个人,却不敢置信,他为了自己的猜测而心跳加速,试探着朝那道背影叫了一声:“慎初?”
那背影僵了一瞬,随即朝沈湛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沈湛又气又急,顾不得其他,冲进雨中向着那道背影喊了一句:“陆慎初!”
他追了几步,想追上那个背影,可当冰凉的雨水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逛市集,他开心地看着摊贩捏糖人,等看完了糖人,父亲却不见了。他又慌又乱,站在路中央拽了好几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父亲。
后来,他壮着胆子问了几名路人,才一点点摸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天上也像今天那样下着雨,他眼里含着泪花,任是心里再慌,一滴都没落下来。他想着,等到了家,跟父亲诉说完他有多害怕后,再在父亲的怀里痛哭一场。可等他到了家,却得知父亲一直都在身后跟着他……
只要他能认出人脸,他就能发现。
可他认不出。
眼前的画面突然同儿时的画面重叠起来。
陆正则完全可以就此离开,他日再见,就能若无其事地问,“什么小旅馆?我从未去过那里,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