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互相交换了一道眼色,朱老板偏转身去。
“你上哪儿?”杜老板问。
“到屋里吃点东西。”
“等我一下——我也去。”
我本来想趁着午饭后的这段时间,到树林去散散步,不小心听了这些话,可想而知去不成了。于是我从露台边的花丛绕到后院的果园,希望能在那儿享受到片段的幽静。
夏日午后的果园,清谧怡人,偶尔有一阵饱含馥郁果香的泠风掠过园子,叶木之间随之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我穿过蕃盛而纵横伸展的果树的叶梢,来到园中一条撒满卵石的小径,在荫菀中步行。这条小径宛似曲径通幽的长廊,阳光透过荫蔽的叶片射入来的一道道幽辉,使得果园四处都闪动着翡翠一般的反光。两旁成行的果树已是果实累累;荔枝红了,枇杷也由青变黄,挂满枝头的龙眼一串串地垂下来,而熟透了的芒果,仿佛不小心一碰,就会掉下来似的。
我在一棵菠萝蜜树下的石凳上坐下,郁郁葱葱的果树像一个绿色的凉棚。我满以为能在这意境中清清静静小坐一会儿,忽地听到果园荫深小径上远远传来一些跫音——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在中午的静寂中,我听得很清楚。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蹑足此间是何人,我期望是郑先生。若是郑先生,我们可以谈一会儿;若是生不生熟不熟的客人,我还真不知该怎样和他打交道。踩在荫凉小石子路上的足音,越来越近了。我瞧见汪太太穿着旗袍的身影,出现在一蔸被果子压弯的芒果树后,她旁边还有一个穿米色西服的男子。他刚从树丛伸出半个身子,我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他不是别人,竟是黄刚。
汪太太的两只手搂着黄刚的一只胳膊,他们不像两个随便走走的朋友,倒像一对幽会的情侣。我不想让他们发现我看到他们这种情状。我有意避让。但他们又往我这个方向走了两三米,驻步于芒果树下。我离他们只有几米远,我既不敢走动,也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动了他们。
我朝四面望望,寻思着如何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果园里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寸草地都落满了调零的树叶,在我举目仰视的当儿,又有几片叶子随风纷纷飘落。无论我选择哪一条小路,都不可避免的会发出声响。然而我又不想这样停伫不动呆下去。我正进退维谷、拿不定主意的当儿,这两个人猝然发出一些拉扯的声音。
“别走!”——汪太太说。“你真的不给我一点希望?”
“我不想冒犯你。”黄刚说,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大自在。
“这事根本没这么严重。你知道在重要关头,我总会出现的。——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他们这样开始谈话。蔚蔚蓁蓁的青枝果叶遮住了他们的整个身子,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形,但时断时续能够听到他们的话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树后欲语无言。又过了一些时,汪太太细声软语说:
“其实做生意和打仗没什么分别,有输就有赢。你不要太伤心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
“不伤心才怪呢?我的房子已经作了抵押,如果到时候银行的钱还不上,我连房子也没有了——这不是倾家荡产是什么?”
“别急,让我想想有什么办法。——你还欠银行多少钱?”
“一百六十万;——除了这一百六十万,我还欠郑先生二十万。”
“你欠泽峰的那二十万,我们可以忽略不计。银行的那一百六十万嘛——”她主意很多,当机立断选出一条。“我现在手头上有十五万,眼下我倒不怎么需要钱,我可以把我的私房钱借给你。”
“这样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这是我自己的钱,我爱借给谁就借给谁——只是我统共也只有这么多了,其余的嘛,我可以去帮你借。”
“你真的能帮我借到?”
“你就放心好了。”
“那我给你写张借据。”
“借据就不用了。你只要在心里记得我对你的好,不要再折磨我,比写借据更让我安心。”
“总得办个什么手续吧?你知道眼下我没有能力还你钱。”
“我说不用就不用。如若你同我的关系,不是这么亲近,我还借给你吗?——我这种心情,你能体会么?”
“别说这些让人难堪的话了吧!”
“怎么,难道我对你的一番情意,你还不明白么?我对你是真心的——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如果你是真心想帮我——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吧!”
黄刚好像无以作答,只好又恳求说。可见他十分清楚,自己在这个窘境中,正处在一种极其被动的位置。觉察到她对自己有种违背道德标准的感情,这使他感到更加狼狈。但她并不理会他的恳求,她说起话来,只顾自己痛快,全然不顾什么体统。
“求你了,别这样对我吧!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但凡你开心,我做什么都行。我不企盼你会报答我,只要你别这样恨心地待我——你说,你哪一次有困难,我不是心甘情愿地帮你?你就那么不念旧情,就那么忍心地对我?”
这回黄刚又无言以对了。她逮住这个机会,再度央求他,跟他说了一大车很有说服力的话。她宣称,他是她不可多得的知音。她希望他更新一下观念,善待自己。她总结说,在这个世道,欠债是最大的苦难。又说她这次借给他的钱,都不用还了,她丈夫是个暴发户,从不追问她花钱的去向。她求他看在她一次又一次帮助过他的份上,莫要对她太绝情,云云。在这一长串道理面前,他基本的态度是,口头上反对,具体上赞成。的确,纵然他从未转过那种念头,纵然他有一副铁石心肠,在当前这种孤立无援的苦境下,他也难免意动心摇了。
他们还谈不到一刻钟,就分手了。中午这个时辰很危险,随时都会有人出没。汪太太提议他们像以往那样,一前一后分开走。黄刚同意了。不多时,汪太太从芒果树身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左右瞧瞧,拢了拢头发,步态优雅地走了。黄刚立于原地,长吁短叹,失神了须臾,也彳亍而去,可他走得那么有气无力,就像被水浸过了一样。
待到他的身影和脚步声都消失在果树的浓荫深处,我才从菠萝蜜覆蔽的树从里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假如之前不是目击过类似的荒唐奇景,就我刚才听到的那些对话,一定会叫我震惊。现在我倒不怎么惊愕,我只觉得他们的做法太出格,同时又感到这些人并不像他们表面上装的那样高雅尊贵——他们甚至连最起码的道德也不尊重。而且,他们居然在别人家里作客,也敢做出此等事来,可见他们真是大胆得出奇。
然而正是这些许许多多的细枝末节,引发了我更多的思考,使我更加清楚地明白了许多事情。待我回至大厅,看见那里只有懒懒散散几个人:郑先生、林医生、肖菁在大厅;杜老板、朱老板、顾老板在小客厅;院子里也只有小崔和杜晓雨——其余的人都不知去向。时近晚宴,林医生向小玉小兰问及她俩的女主人,俩保姆均一问三不知。杜老板和朱老板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下,不过他们觉得这事还是装傻充愣的好,就没有出声。天色将晚,这些客人才一拨一拨地回来了。
最先回来的是钱鹏和白太太。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他们出去时的那两个人了,他们转眼就到了这份上,一进屋就在一张两人沙发上,肩靠肩,明目张胆地耳鬓厮磨。汪老板和宋丽萍稍晚些也回来了。宋小姐今天改穿一条袒胸露背的裙子,艳如一瓣罂粟花,烘托得她那张娇美的脸儿,也泛出了鲜艳的色彩;从她心花怒放的颜面丰采来看,这一天她过得很滋润。汪太太和黄刚是趁大家不注意,一前一后溜进来的。至于裴静和白伟是何时归回,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只记得在饭桌上才见到他们;吃饭的当儿,他俩四目相视,语意炽热。汪太太眼波流向黄刚,黄刚低下眼睛,埋头吃饭,脸比蒸熟的蟹壳还要通红。
饭后,已是天黑时分。月亮升上来了,一颗颗晶亮的星星,像明珠宝石般点缀在辽远的天幕上。大厅里笑语欢歌,大家围坐在大屏幕电视荧屏前,唱起卡拉ok。除了吃吃喝喝,这个娱乐他们玩得也很尽情。往后几天,他们天天晚上都这么过。我对唱歌没有天份,就坐到一旁,自自然然地看着他们。其实,这些人的歌喉也不怎么样,沙哑的、混浊的、走调的、五音不全的、听了叫人起鸡皮疙瘩的——什么样的都有。但他们胆量过人,唱得十分卖劲,唯恐左右人听不见。顾墉唱了几支粤曲。汪老板和宋丽萍联袂演唱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俩不唱别的,只唱这首歌,一个晚上就把它唱了六遍。再纵观其他几个角色。汪太太火辣辣地向黄刚眨眼调情,这种眼神含藏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喻意;黄刚面红耳赤地转过眼睛看另一边。裴静和白伟拾级下楼,他俩走得那么近,简直近得都不能再近了。众目睽睽下,钱鹏和白太太无所顾忌地咬耳朵,天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他们的表演我愈看愈反感。根据我所受的教育,根据我所生活的环境,我素来觉得,我们这个国度是一个文明、节俭、含蓄的国度,可是这班人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在他们眼中,贫穷是很可笑的事情,情史艳事倒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的全部行动说明,他们根本不懂得自我克制、自我约束这种人类文明是什么意思。我想我不得不对他们刮目相看的,也正是这一点。
一阵清爽的夜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进来,我突然很想到外面去走走——我已经坐了很久了——我看看旁边纵情欢娱的客人们,他们正玩到兴头上,于是我便站起身,悄悄出去了。
五月的夏夜,星辉皎洁,月亮挂在天边,柔和的地灯照彻绿茵茵的草坪。西南风款款吹拂,桂花、兰花、茉莉花的淡香徐徐而来,给人一种爽心沁脾之感。我在院子里面独行,举头望去,别墅晚间比白天显得愈加宏丽,楼上楼下所有的灯光都亮了——天上的星光、月光,和地面上的华光,相交辉耀,衬映得这幢建筑愈加美仑美奂。
一个人影向我这边缓步走来。因为周围的一切都被各种光芒照得亮堂堂的,他走到离我十余步远的地方,我便看清来人是郑先生了。
“植莉,”他问。“是你吗?”
“是我。”我迎上去。“郑先生,你怎么出来了?”
“里面太吵,我出来透透气。”他说。“听到你的脚步声,猜想你也许在这里。”
我们沿着露台外的小道慢慢遛步。
“植莉,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郑先生。”
“你注意到我请来的客人了吗?”
“是的。”
“听说你不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对不起,郑先生——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植莉,你很像我,你并不想表现你自己,你很低调,但如果别人注意你,你也不怕被观注。”他嘴唇轻轻一抿。“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俩真是太像了,我们都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演,——特别是我,我这个人不喜欢演戏,我喜欢别人演给我看。不知怎么搞的,凡是装模作样的家伙,都叫我怀疑。”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了解了他的那些客人。我很担心,他们会利用他残废的视力,对他做出一些于他不利的事情。平心而论,我尤其不希望他与宋丽萍或裴静任何一个结成连理。倘若他对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略有好感,我想我可能会把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并告诉他。我和他相交时间愈长,就愈想保护他。但是现在,我还看不出有这个必要。
“郑先生,你对你的客人都了解吗?”我问。
“你说呢?”郑先生似乎觉察出了些什么,他止住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说:“这些人都是我精选出来的,植莉,你担心什么呢?”
他静静地等着我的解答。不知何因,我不想现在就把我的担心告诉他。在郑先生面前,我第一次不能直抒自己的意思,坦露自己的胸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
谈到这里我倏然想起了冯志。
“郑先生,你会让冯志回来你身边吗?”
“啊,你都听到什么了?”
“我听见他和汪太太谈过这件事。”
“不错。我是答应过汪太太,考虑考虑这件事。”
“郑先生,这个人不可信——他的眼神告诉我,永远不要相信他。”
他和颜悦色地笑了。
“放心吧!我料定这两个人一和我见面,会提出这个要求的。我没有正面回复他们,他们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他们还会来求你的。”
他那划着疤痕的脸颊,又荡起一缕微笑。
“这我不能阻止。”他说。“我在这个圈子里,一天到晚遇到的尽是这些人,——他们都是同一模子造出来的,个个都是表演家,——我能叫他们大家都不要靠近我吗?你知道,天下间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设若你天天都要照面你不喜欢的人,他们向你问好,你怎么办?——你只能友好地也对他们打一声招呼,但是不等于你同意他们的那一套思想或行为。”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抬头听了一下别墅里的喧哗声。我把关切的眼光流注到他钢浇铁铸的脸上,他现在的心灵很豁达、祥和——与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多么不同呵!我探索着他的脸孔,希望能从中发现点什么,以洞穿他那深奥莫测的心灵。这时,他低下头来,又像刚才那样灿然一笑。
“我这样说,你觉得很惊奇,对不对?”他问。“我自己也觉得很奇妙。昔时,对于我不喜欢的人,我连他们走近我,听他们说话都觉得厌恶。如今,我的心灵仿佛得到了净化。是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植莉,你把友爱和善良的种子,撒播到我的心田——现在种子已经发芽,在我心里深深扎了根。——这是一种不知怎么解释的感觉——我愈是接近你,愈是感谢把我们连在一起的这条系链,所以有一天,我们也许会很难分开呢——”
他的道白说到半中间,一道意蕴极为丰富的辉亮闪过他的瞳人,照亮了他的眼底;我期待着,希望再次看到那道光辉——因为我觉得它好像能够补充他话中的寓意,但他话锋一转,跟我说了另外一件事情。
“好了,我们不能再谈下去了——植莉,帮我做件事儿。”
“什么事?”
“把黄刚给我找来,我想跟他谈一谈,他遇上了点麻烦。”
“他的问题很严重吗?”
“谈不上严重,钱能解决的问题,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问题。不是我说他,他的麻烦,都是他自找的。”
“郑先生,其实——你早就决定帮助他了,是吗?”
“不错。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我也喜欢帮一帮那些糊里糊涂的人。好了,你进去吧——告诉黄刚,我在这里等他。”
郑先生已经出来好一阵了,他是这里最重要的人,不宜离开客人们太久。我听从郑先生的吩咐,回到大厅,找到黄刚。他无精无神地望着手中的一杯白开水,听了我带给他的口讯,立刻抽身离去。大约十分钟,他和郑先生同回大厅。他一反昨日蔫头蔫脑的样子,代之以一副兴冲冲的快活气貌,与我乍见到他时的那个伤心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