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底染了一丝倦意,整个人都似乎疲乏至极,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亲切:“我那两天忙昏了头,实在不晓得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嫂既然知道,还请悉数相告。”
邓姬犹豫片刻,面色复杂的看了张偕半晌,权衡半晌,她才犹豫的开口:“……其实,你大哥在成婚前一天见了一个人,当时他们在偏厢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只听你大哥声音蓦地拔高,高兴地跟那人说要出去喝酒详谈……半夜回来时,他也只呢喃了几句话,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似乎是圆什么横什么的……”
圆什么横什么?圆横……圆横!
这两个字为什么听起来如此耳熟?谢同君入神地想着,没料到房檐老旧,此刻突然“吱呀”一响,她吓个半死,攀在上面一动不敢动,脑海里聚起来的那抹灵思也被蓦然打散。
下面,张偕的声音显得更清淡了:“那之前的时候,他们二人可有见过面?”
“我哪里知道?你大哥三五天不着家并非什么稀罕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惹到谢家……”似是意识到说错了话,邓姬讪讪一笑,笑容难掩苦涩:“仲殷,你若是知道什么,可千万告诉我,千万莫瞒着我……”
“我知道了,大嫂放心吧。”张偕笑了笑,对着邓姬端端正正一揖到底:“这件事情未有定论之前,还望大嫂守口如瓶,娘身子越发不好了,实在不宜过多操劳。”
“我省得,我省得。”邓姬将他扶起来,随口问道:“我刚刚四处寻你不见,怎么会在娘屋子里呆那么久?”
“我想带着同君一起去长平,所以跟娘商量一下。”张偕心中有自己的考量,因此如实相告。
“你……”邓姬古怪地看他一眼,有些担心的看着他:“说句你不多心的话,你该不是怕她在家里,我欺负她吧?我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我是断断不可能这么做的。”
“大嫂怎么会这么想?”张偕惊讶的问。
“没有就好……”她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道:“你们刚刚成婚,难免……带着她,会不会影响学业?”
“不会的,我有分寸。”张偕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笑着慢慢往前走:“娘近一段时间食欲不振,今天难得多吃了些,我想……”他面有为难,犹豫的看向邓姬,再次俯身一揖:“偕有一不情之请。”
☆、秋收
“我懂你的意思……”邓姬犹豫了一下,虽然为难,但最终还是松了口:“只要是为了娘好,莫说让我向谢姬学习厨艺,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肯定毫不犹豫……只不过,她会同意吗?”
张偕笑着点点头,为谢同君说起了好话:“其实同君性格爽朗大方,心里也很是敬重大嫂,肯定会倾囊相授的。”
“那我便放心了。”邓姬笑着,两人闲聊着一路前行,谢同君这才从房梁上下来,动了动发僵的手臂,若有所思。
谢歆慧眼如炬,识人精准。张偕果然不只是情商高,简直就是八面玲珑,深谙为人处世之道。
只可惜他生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只能过着给人帮工,在家务农的生活,即便想出人头地,也只能靠着读书入仕这条希望渺茫的路。若是他生在豪门贵族,游走于各大政治权力的圈子中间,又该是怎样的如鱼得水?
不不不!他生性平和无争,性子淡泊温和,又是个至情至孝之人,要是生在那样的家族里,真的斗的过其他兄弟吗?还是被啃的渣都不剩而毫无怨言?
谢同君摇摇头,扔开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捡起地上的树枝,继续一招一式比划起来。
张家作为曾经的豪门望族,虽然一度衰落至此,但家里的田地面积却是不容小觑。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张偕竟然一直过着这种普通的务农生活。
天还没亮,他早早便起了床,跟着族人一起去田间秋割稻子,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清新而干燥的气息弥漫鼻尖,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在此之前,谢同君虽然听说张家是个大族,却没料到族里老老少少加起来竟有两三百人,难怪张偕说起劝服族人的那天会如此头痛。
古人生活极为简单纯朴,张家除了老夫人梁姬在家歇着之外,大嫂邓姬带着李姬和小姑张媗也去了田里帮忙干活,所有人都穿着单衣,头戴草帽,手中镰刀哗哗作响,麦垛也越堆越高。
谢同君没什么务农经验,张家众人也没为难她,便吩咐她在家侍候梁姬,为众人做饭。谢同君好歹有绕梁帮衬着,倒也没手忙脚乱。只不过张淮的两个儿子,特别是老大张越,小小年纪就十分护短,动不动就对她吹胡子瞪眼。
梁姬身子不好,也不肯躺在榻上休息,而是拿了针线,侧坐在榻上帮着张偕做衣裳,偶尔絮絮的跟她说着话。
“你在家中,可学过针黹女红?”
“没……没有。”谢同君本来觉得,她没学过这些东西,不会做也纯属正常,可对上梁姬那双慈爱宽和的眼睛,竟然莫名的升起一股心虚的感觉:“不过我会好好学的!”
不过说实话,她还真没打算好好学。以她那粗鄙的针线,学个十年八年也比不上这些女子的一根手指头,何必给自己添堵?
“你是个好女子……”梁姬握了握她的手,眸色温柔:“其实,我的几个孩子里头,我最不放心的便是偕儿了。”
“你为何会不放心……”谢同君有些疑惑,比起鲁莽蛮干的张淮,心思单纯眼界高傲的张媗,张偕算是个十分稳重谨慎的人了。
梁姬笑着看她,眼神慈爱:“我的孩子,我最了解不过了……偕儿从小便是如此。因为生性内向羞涩,他一向最是乖巧,跟兄弟姐妹们相处也总是不争不抢,受了委屈也从不哭泣告状,小时候没少被淮儿他们几个欺负;反观另外几个孩子,打小就受不得一点委屈,吃不得一点亏……会争会抢,总比默不作声要好些。他总是把心事埋在心底,反而让我更担心他会在外面吃亏。”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看来这句话放到古代也同样适用。谢同君想起张偕总是安然浅笑的样子,很难想象他会因为受了委屈而独自一人找个地方默默伤心。
不过张偕是个会吃亏的人吗?谢同君不知道他的生活经历,对他的了解也仅仅限于在家人面前的状态,所以根本无从得知。
“人啊!过得好才是真的,其他一切不过虚妄罢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可得帮他经营着些……他自幼腼腆,少近女色,若是让你受了委屈,该吵该骂,我绝不插手,大是大非上,还请你多多包容……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绝对没有一丝一好的坏心眼儿……我自知身子大不如前,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撒手西去,眼看着孩子们都娶了亲,心里也踏实多了……最让我头痛的是媗儿,她心气极高,性子又傲,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我看她跟你颇为投缘,你有时间,便帮我教教她罢!”
在此之前,谢同君对婆婆梁姬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总是笑眯眯的慈爱神态上,像这样真真切切的亲近交谈,却是第一次。本以为这位老夫人心如止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透彻,默默关怀着每一个孩子。
“诺。”不自觉的,她已经应了声。虽然张偕用不着她管,张媗估计也不会听她管,但看到这样一位处处为儿女着想的母亲,谢同君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