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赵桂芝这次得的病很严重,不但不能捂,还不能拖,必须趁早告诉外面的孩子们,他们在外见多识广,或许还有办法医治,早治早好,少受一点痛苦;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就------。
过去,赵桂芝的话孩子们一向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而这一次,情况特殊,病情危急,她的孩子们不能再听她的话了,得让她听孩子们一次了,要不然,她的命就没有了,孩子们就永远听不见她的声音,见不到她的笑容了,从此阴阳两个世界。
金国泰拿起电话的手抖得厉害,他把母亲的病情首先告诉了大哥,然后再一个一个打给其他弟妹。在电话那一端,所有人变得哽咽,沉默,抽泣,语无伦次。他们意识到母亲给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了,他们还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母亲也不例外;但是,一个受尽人间折磨,劳苦一生的母亲在儿女们长大成人,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突然要离去,现实必须得接受,但孩子们内心深处那份情感一定不会答应,更不能默认,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为母亲医治病痛。
赵桂芝在医院里,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有儿子的,有女儿的,有儿媳的,有女婿的,有孙子的,有亲朋好友的,宽慰祈福,问长问短络绎不绝。赵桂芝像一个接报员,病房像一个发报站,她坐在床头上和孩子们慢慢说道,反应敏捷,声音清晰,语调顺畅,问答自如,比不在医院的老太婆说话还清楚利索,生怕自己一个不慎的喘息,生怕不经意一声抱怨,让孩子们愧疚和着急上火,她说她不想让孩子们为她担惊受怕,她一生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了这一大屋娃娃,就是这堆娃娃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不管曾经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吞下多少委屈,她都不在孩子们面前叫苦叹气。孩子们健康成长就是她的幸福,这次住进医院,她还强打起精神,装得跟健康人一样,津津有味的和孩子们通话:“我给你们说,一个要死不活的老太婆没有北上广的房子值钱,你们谁也不能因为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我的骄傲就是你们的勤劳,你们要是因为我回来看我,我没法原谅自己。”
这就是赤北空山,这就是赵桂芝,这就是抗日战士的家属,她在孩子们面前不叫一声苦,直至闭上眼睛。
在医院里,一个生病的老太婆一天说到晚,滔滔不绝,十分健谈,她的一举一动引起医生和病友们的注意。有喊她娘的,有叫她奶奶的,有叫她外婆的,每天电话不断,晚上更多,老人满脸的笑容和柔和的语句,那是寂寞病房里的一首音乐,那是病痛的良药,那是医生与病人,健康与幸福在交谈:“能医治我们就医治,不能医治我们就莫要勉强。”
说实话,孩子们的电话比医橱里的药好使,他们的电话让老人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亲朋好友的问候比医生针筒里的麻醉剂管用,让赵桂芝忘记了病痛的折磨,孙儿孙女那些电话,就像婴儿的嘴在老人的伤口处轻轻地吹气,使她暖暖的幸福,就连那苍白孤单的墙壁,因为有赵桂芝的笑容,从点到线,从面到整体,仿佛有了绚丽夺目的色彩。赵桂芝用一生的劳苦换来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在她病痛的长河里有人陪她说话,有人帮她赶走那可怕的阴影,一天就像在一小时里度过,一年就像一个月,陪伴就是忘记,陪伴就是最好的良药。在电话里,赵桂芝总是这样对孩子们说:“我没有什么病,不来医院不来医院,金国泰和张英硬把我弄进医院,住在医院里**啥子嘛?又莫得病,烦人!明天我要回去。一个莫得病的人住进医院里非要被那些冰冷的针筒和纸白的衣服吓出病不可。一天到晚不是验血就是拍片,把我折腾得骨头都散了架。我的病还没来得及治,金国泰不是排队挂号,就是排队买药,把腿都站肿了,排起长长的队伍**啥子?宛如出征的队伍。我心痛我的张英,她一会儿去拿这个化验单,一会儿去拿那个报告,双腿都跑折了。这看个医生,半夜三更就要排队,比行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痛苦,他们夫妻二人为了一个所谓的病人,忙得嘴里都冒白泡泡了,我还有心思治病吗?
我心痛他们啊!
你们要知道:金国泰和张英用钱和辛苦换回来的不是健康,而是单单票票,那些单单票票可以把两极连起来跑火车都没有问题,白衣大褂们那神神秘秘的眼神,仿佛火车头上的探照灯照在他们的身上怪吓人:一身耕田喂猪的衣服里掏得出药钱吗?
有我也掏不出来。明天我无能如何要离开这烧人钱财恐吓人性命的文明单位。”
老人说话的声音清晰明亮,像在给孩子们敲警钟,又像在给他们吃定心丸,滔滔不绝的说:“谁也不许回来看我,这么远的路,来回劳苦受累还折腾钱,一个老太婆没有那么金贵。谁要是回来,我就没好话给他。这人老了,又吃五谷杂粮,咋就不生个病痛呢?头痛脑热很正常嘛,一点点伤风感冒不是打针就是拍片,还要吊盐水,何必大惊小怪呢?把那些白衣小姑娘忙得头晕目眩,手脚都不听使唤,我看着心痛啊。
我记得当年白求恩大夫给战士做手术也没有他们那么手忙脚乱。你们说说看:当年白求恩大夫在烈日下给战士们做开颅手术取弹壳都不流汗水,现在,他们在恒温恒湿的病房里咋还流汗水呢?是身体虚弱流虚汗呢还是救死扶伤本来就要汗流浃背呢?我不是来治病的,倒像是来受罪的,谁要是回来和我一起受煎熬,我就用拐棍敲他的脚背。”
赵桂芝总是在这样的通话中挂断儿女们的电话,挂完电话,她的嘴唇总是不停地抽搐,好像委屈爬在那里颤抖。通电话的时候,赵桂芝总是心痛的盯着金国泰和张英,仿佛在对他们说:“为什么要把我弄进医院里住起呢?还把她我生病的事满世界张告,弄得所有人提心吊胆,害得我假装好人,明天我们回赤北空山吴家湾,我少受罪,我们也少操心,你们爱我就别为难我,好不好?。”
其实,赵桂芝的心跟孩子的心一样脆弱。她盼呀,想呀,望眼欲穿,她多么希望孩子们回来让她看看,抓住他们的手面对面讲话,该多好啊。可是,一旦想到自己即将沉没,年轻人的生活要继续往前,她就坚强起来了。不能因为自己坠入黑暗,让孩子们跟着就失去光明。这就是赤北空山的母亲——赵桂芝。她说:“孩子是我一生的心血和骄傲。我不得给他们添麻烦,不要他们为我操心,再活也不要糊涂。”
天下每一个母亲都一样,在他们还没倒下的时候,谁也不愿意给儿女们添麻烦,当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谁个儿女不想把他们扶起?关键是,当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谁个儿女还扶得起他们,即使扶起他们的身躯,他们活在这个世界的信心也已经死了。要知道,我们不但要扶住母亲的身体,而且还要扶起我们的良心,那无边无际的养育之恩是永远扶不起来的。
赵桂芝的病发作的时,四肢无力,两眼发昏,眼前一会儿红,一会儿黑,花花绿绿,天晕目眩,大小便失禁,但并无痛苦,只要控制住病情,老人行走,说笑,思索,吃东西,均无妨碍,尤其在凌晨,病情时常发作,肚皮滚烫,脑海里全是往事,这个时候,汗如雨淋,一翻一覆,满地打滚,一番一复都是痛苦,生不如死,无不催人泪下,这是什么病?
儿女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把病床围得严实。那么多人,好像是围观医生和患者亲属混战的场景。但是,金家儿女在医院里走动轻盈,来去悄然无声。赵桂芝的病就像长在孩子们的嘴上,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他们多数是用心在交流。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他们交流的内容,就念给大家听:“我们平时不照顾母亲,现在母亲生病了,我们回来看望她就摆出一副火急火燎万分悲伤的样子,如何如何的心痛,如何如何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样装腔作势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的呢?一群儿女是不是要在母亲生病的时候,敲锣打鼓的告诉周围的人,我们从远方赶回来照顾老人了,我们是多么的孝顺,我们是多么尽心尽力,这样做就达到了做儿女的责任了?如果在医院里高声阔论,上跳下窜,捶胸顿足,呵斥医务人员,就能对一个病危者有所帮助的话,那我们金家四十多口人,大家一同大吼一声,那坚硬的水泥墙都会颤抖,母亲的病就能神奇般的好了吗?既然母亲的病需要药物配合医生的呵护医治才能好,那么,我们做儿女的大吼大叫是凸显忠诚还是对母亲的无礼?”
金家儿女此刻的静,足以证明他们对母亲的尊敬。他们一直责怪这个病痛找错了人,长错了地方,为什么不生在他们身上,却要让一个吃尽苦难的女人再次受如此大的痛苦。国泰平安富强春夏秋冬十姊妹偷偷地留下了眼泪。
第57章读心
脸色灰白,双眼深凹,从眸子底处迸发出两束慈祥的光,照在每一个孩子的眼窝里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赵桂芝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停的眨巴眼睛,时不时磨几下嘴,吞下唾液浇灌心满意足。可是孩子们望着她的眼神,就像望着救护车顶上的信号灯,发出急促的哀鸣:“痛死了,痛死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让我走吧,让我走吧,走了就解脱了,走了就解脱了,------。”
金建国痛苦极了,他就走上前,情不自禁的跪在母亲床前,握着母亲枯瘦的手,哀求地说:“娘,您的病需要手术,赤北空山做不了,我们带您去北京,上海,深圳,------,我们遵从您的选择。”
金建国说完,就把母亲的手在自己的额头亲了一下,然后和弟妹们带着乞盼的眼神望着母亲枯瘦的脸。赵桂芝迟疑的眼神在每一个孩子身上触探,倾听,嗅查,她的回音好像来年打春都没有要发出来的意思,只是嘴角不停的抽搐,眼睛眨了几千下,几万下,好像有难言之隐;如果她不眨眼睛,就像要停止呼吸似的。
大概过了一刻钟,赵桂芝终于说话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