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
荀瑶虽然并非执政智氏家的嫡孙,却有着美玉的名字,用美玉来形容他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由此也能看出祖父对他的珍爱。荀瑶的祖父是智氏的宗主,也是晋国最有权势的执政。非但他的祖父,智氏的大人们都非常喜欢荀瑶,近来,荀瑶跟着大人一起去过很多重要的场合,也拜访过很多公卿,不过要去赵家,倒还是第一次。
去赵家的拜访,是荀瑶在得知祖父的打算后主动请求的,赵氏是晋国国内仅次于智氏的家族,祖父答应让他此次跟随前去,除了对他的溺爱以外,多少还有重视的意味,看来日后一定会将他送进公卿们的行列。年幼的荀瑶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就感到高兴,虽然他还是懵懂的孩童年纪,却已坐在祖父怀里听他讲过很多智氏历史中光辉的人物,耳濡目染之下,觉得智氏宗主是比所有人都高贵强势的最高身份,因此荀瑶把这了不起的事情当做自己的理想,他千方百计在大人面前展示自己,并幻想将来能战胜自己的兄长,父亲的嫡子,获得这个机会。
这天拂晓时分,荀瑶就起身了,在穿好衣服坐上马车时,童心中格外激动。
当今正值黑暗的末世,王畿内的天子已经失去威信,分封在各地的诸侯占据了九州的土地,成为领地内唯一的君主。经过几百年的兼并,九州之上大约尚存留着几十个国家,其中,中原的晋国是唯一可与南方楚国匹敌的大国,两国时常相争。
晋国国内又分为几大家族,世为公卿,代代相传。家族之间免不了互相兼并,兼并的得胜者是赵氏、智氏、中行氏、范氏、韩氏和魏氏六家,被人称作六卿。六卿轮流担任执政官,架空了国君的权力,将国中资源悉数掌握在手内。
荀瑶的祖父名叫荀跞,已经做了很久的执政官,在他的任期,智氏发展成了晋国最显赫的卿族。有着悠久历史的赵氏仅次于智氏,赵氏宗主赵鞅担任中军佐,负责辅佐荀跞。
载着荀瑶的马车行驶到赵氏宫邸门前,前来致意的赵氏家臣打扮得十分体面,谈吐也很得体,看来不负赵氏的盛名。按照礼节,赵氏家臣三次表示过辞谢,之后收下智氏送来的见面礼物,领着智氏的人穿过右边的门,由东阶走到堂上,其后,赵鞅带着其嫡子赵伯鲁等人出来迎接。
荀瑶不像赵伯鲁那样是家中的嫡长子,他在这种场合有露面机会,不仅是聪颖早慧、善于应变的结果,也与他的相貌和仪态有关——这是天生的优势。荀瑶的长相非常漂亮,见到他的人无不赞叹,可以想见这孩子日后会出落得何等潇洒俊美。除此之外,他擅长用亲切可爱的态度讨好大人,很快就会让别人喜欢上他。有个这样的孙子确实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荀跞不仅在乘坐马车时把他带在身边,还屡次预言荀瑶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理所应当地看重他。
赵氏的太子赵伯鲁陪坐于赵鞅之下,偶尔和智氏的来客交谈。他是赵鞅的嫡长子,比荀瑶大许多,言语审慎、举止恭谨,几乎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一向自负的荀瑶因此觉得有点扫兴。他第一眼看到赵伯鲁,便判断出这是个无趣的人,但荀瑶并没有松懈,荀瑶与别的孩子多有不同,具备一种捕食者般的本能,他一面听着长辈们谈话,一面依旧留心观察着伯鲁,以及周遭赵氏宫宇中的一切。
赵鞅此人行事风格严厉果决,无论是作为晋国大臣还是作为父亲都是如此,很少有人胆敢忤逆他。在他会客期间,赵氏的孩子们会远远地避开前庭,去别处玩耍。好在荀瑶来得很是时候,他一边听着赵伯鲁客套的应答,一边不经意地抬起眼来,透过帘栊的缝隙,他瞥到庭院之中,空荡的远处,有几个身影在阳光之下不甚清晰地晃动闪烁。大殿门口斜对面,一株槐树下,似乎聚集了一些人,正在向这边窥看。
荀瑶想不到这是听说过他名字的赵家孩子,由于好奇心,冒着莫大的危险,想要看一看智氏的后继人,也不晓得他日后的政敌就混在这群稚气未脱的孩子中间,正紧紧抓住姊姊的袖袂。那双美丽的眼睛仅是傲慢地一瞥,觉得这群人不是值得多加留意的重点,转而重新注意赵伯鲁和赵鞅去了。
赵无恤正站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之下,身旁年纪幼小的异母姐妹们挤成一团,其中很有一些不认得的面孔,大概是其他赵氏族人的女儿。她们之中没几个人记得他是谁,即使匆匆地向代嬴问过以后,用怜悯和陌生的眼光看了看他,马上就忘掉了。只有代嬴将他抓着,他觉得异常尴尬。
尤其是这些年轻的少女聚在一起,还要交头接耳,有人指出了荀瑶的父亲荀申的所在,她们便议论说:“这个人看起来好纤弱,将来是要做下军佐的吧?如果不幸死去,那多遗憾啊!”她们想起智氏宗主多早夭的事情。后来,又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荀瑶的面貌而不甘心。“这个人不是还小吗?”她们互相交流情报:“不过听说执政总是把他带到各种地方,我姑姑以前见过他,说他长得很好看。”
“他仿佛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挺难得的。”代嬴随口说,却立即引起周围姊妹的一阵哄笑。
“那么,你以后就嫁给他吧,卿族之间联姻,正是恰当的呢!”
代嬴好像并不觉得这样的调笑很有趣,她把眼睛转开,眉毛微微蹙着,嘴唇的线条也绷紧了。她闷闷地低着头,好一会,才小声说:“我谁也不嫁。”这句声势低弱的话语,除了赵无恤以外没有其他人听见。
但赵无恤对于这种话题亦是说不上话的,他只知道默默地、笨拙地扯着代嬴的袖子,想把她从她们身边拉走,以为这样就能解除她的不快。可是代嬴不知怎么想的,稍有点生气的样子,一把挣脱了他。当代嬴说“我谁也不嫁”的时候,赵无恤察觉到她的神情有些哀戚——或许她在这时就预知了自己的宿命?她已经发觉身为卿族家的女儿,婚姻除了两族利益的交换以外,没有其他别的成分?
“我看也看够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代嬴犹自抱怨说:“究竟为什么提他呢?他是个庶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将来宗主的位置还是要给他哥哥的。”
“这么说来。”别人问道:“难道你是要嫁给他哥哥吗?”
大家觉得这话说得很好,又哄笑起来。代嬴这次知道她们刻意调笑自己,于是绷不住脸,也笑了,握紧拳头,假装做要打她们的样子。赵无恤的这些姊妹毕竟还是些孩子,代嬴这么一动手,她们很快忘记了自己是偷偷前来的,互相嬉闹着,在前庭引起了不小的喧哗。幸好,在这阵风波引起殿中的贵客注意之前,保母和傅母们就发现了她们,一看见面色严肃的大人们前来驱赶,她们立即哄然散去,跑的跑,躲的躲,原本拥挤的地方顿时变得空荡起来。
代嬴被相熟的姊妹抓住手腕,强行拖着跑走了,她扯了赵无恤一把,不知怎么,赵无恤却忽然生出一股想要站在原地继续看下去的念头,他忽地产生一种好奇,对于注定要执掌一个大家族的荀申的好奇,对于即使身为庶子依旧身份尊贵的荀瑶,如此年幼便被人视作美和才华所在的荀瑶的好奇。
赵无恤向来没有人管,赵家的其他人对他视若无睹,任他自由来去,因此他得以滞留在庭中。这个时候,大概赵无恤的母亲还在什么地方辛苦的劳动,指望她来领走他也不可能。赵无恤一个人在槐树下站了很久,他的脚有点麻了,赵鞅没有发现他,荀瑶虽然留意到那个地方只剩了个孤零零的影子,可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赵伯鲁身上,无意深究。智氏和赵氏的大人商谈了很多事情,赵无恤便一直呆到太阳偏西。天际的云霭浓重起来,半空中不像之前那样明亮,夕霞晕染在许多亭台楼阁的顶端,透出一层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