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权力帮许多人对柳随风既叹服,又后怕,当面称赞柳随风后起之秀,前途无量,背后纷纷在李沉舟耳边煽风,说柳随风如何绝情绝性,狼心野心,不可不防。其中二弟陶百窗说了这么一句,“大哥,我知道如今五弟很能干,可是我就是对他不放心,他不是那种甘于久居人下的人,他对你不仅不亲,而且有私人恩怨……”
李沉舟的眉毛就好奇地扬了起来,“私人恩怨?”
陶百窗深吸口气,道:“大哥,你知不知道,五弟他觊觎赵姊?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对你嫉恨交织?”
李沉舟楞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是麽?那我该感到骄傲才对啊!我的师容有这么多人喜欢,而师容,却只喜欢我!”
陶百窗还想说什么,却被李沉舟打断了,“这种事不能成为我放逐五弟的理由!以后,相同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吧!”
二弟陶百窗长长叹息,默立良久,一言不发地走了。
半年后,陶百窗要求辞去职务,允许退隐。李沉舟心里很是不舍,挽留了几次,未果,只好同意了。然而陶百窗在开往老家桐城的列车上,被人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喉咙。
李沉舟在报上读到消息时,陶百窗的尸体已经腐烂在警察厅的停尸间了。为找到凶手,李沉舟动用了所有可以利用和不可以利用的权力,然而什么也没能追查出来。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给陶百窗的桐城家人,寄去一大笔抚恤金。
陶百窗的离去仿佛预示着什么。之后几年内,六弟钱山谷和七弟商天良在同一次行动中中弹身亡,老四麦当豪见钱眼开,在账本上私做手脚,中饱私囊,被匿名举报后,不等李沉舟发落就于一个暴雨之夜在家中自缢身亡。
李沉舟一路走来,逆风逆水,人马寥落。一朝举目四顾,发现身边的结拜兄弟中,最后只剩下五弟柳随风。七兄弟中,跟他关系不即不离,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柳五柳随风。
每次想到柳五,李沉舟耳边都会乍起陶百窗那日的话语:“大哥,你知不知道,五弟他觊觎赵姊?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对你嫉恨交织?”
他知道,他很早就知道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尽管柳随风隐藏得很深,尽管李沉舟不是个善妒的丈夫,他还是从柳随风每一次肢体的僵硬,每一次加快的呼吸,每一个不经意的弹指中,颇有兴味地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
一开始,他只是怀疑:五弟是不是喜欢师容?到后来,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五弟确实暗恋师容。而最后给李沉舟以确证的,是一次权力七雄一起在澡堂泡澡,大家在换衣室里插科打诨之际,柳随风除下的贴身衬衫的口袋里,掉落的一只褪了色的青色手帕。柳随风飞快弯腰将手帕拾起,状似无意地四下看看,看到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插曲时,才不慌不忙地将手帕掸干净,叠好,放进衬衫口袋。
的确没有人注意到柳随风和他的那块小手帕——除了李沉舟。
因为他太熟悉那块手帕了,标志的春草的青色,细腻的苏绣穿刺而成的精致的滚边。除了苏州赵家出品的赵氏日用品,不会再在其他地方看见这样的手帕了。据李沉舟所知,赵氏手帕、毛巾、浴巾、桌布,什么颜色都有,唯独不产绿色,因为赵家先人酷爱青绿色,故只有赵家嫡系内眷,才能用得上青绿色的手帕。周围又有谁是赵家嫡系内眷呢?
答案不言自明。
李沉舟看着素来阴鸷内敛的柳随风何等小心翼翼地叠手帕,收进口袋的模样,有点好笑,有点感慨,又有点滋味莫名。从那个时候起,李沉舟每次面对柳随风,都带着半是探究,半是好奇的心情。他不是圣人,故而还没到面对觊觎自己妻子的人能够心如止水的地步。可是他又不能将心中的尴尬表露出来,因为毕竟除了一系列蛛丝马迹和那条见鬼的手帕之外,他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何况,其他兄弟慢慢凋零之后,帮中很多事情都落到了他和柳随风两人肩上。在权力帮向秦淮商会转型过程中,柳随风更是居功至伟。
同时李沉舟不得不承认,柳五是个人杰,不仅在枪法上,在搏斗中是,在生意场上也是。而他自己,生于肉搏战时代,也长于近身搏击,可在冷兵器为主导的现代,和各方贸易往来的时代洪流中,李沉舟感到了比知道柳随风觊觎赵师容的时候更多的尴尬和默然。
更大的危机是,经过跟姜氏兄弟和狂徒燕己道两场擂台之后,他筋骨严重受伤,拳上功夫不到全盛时期的五成。这件事,除了李沉舟,再没人知道,也不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包括赵师容在内。他并非不放心赵师容,他只是信奉一句话,那就是“一切不可以让你的敌人知道的事情,就不可以让除你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他需要过往的余威来震慑住上下一干虎视眈眈的眼睛,这是李沉舟从神拳无敌沦落到仅存一些拳头力气以后必须采取的策略和手段。
刚开始,得知双掌受的伤如此严重时,李沉舟不无惊慌。然而即便惊慌,也只能一个人悄悄地惊慌。他是靠着拳头闯出来的,他的拳头就是他的力量支柱。拳头一旦无用,他整个人形同虚设。他不去求医问药,因为医生也是可以被收买的。他只是动用自己喋血生涯所得来的全部经验,来判断情况是否有好转甚至痊愈的可能。每一个清晨,他都带着希望醒来,转动手掌,检查手腕等骨节。无人的时候,他会运掌,出拳,试看效果。一般而言,他都自信情况会慢慢好起来,惟有每逢阴天下雨,双肘酸痛之时,李沉舟才会散发出一点阴郁和消沉。
而即便这一点点情感的奢侈,也得小心翼翼才行,因为宅子里、商会里的每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悄悄观察他,暗暗打量他。上下左右,都是眼睛;东西南北,皆是口舌。
李沉舟开始觉得厌倦。当还跟赵师容恩爱无间时,当双拳还令人闻风丧胆时,当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时,一切都不是问题。可是现在,一切都会是问题。
李沉舟又是寂寞的。正如高似兰所感,他可谓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之一。他若不孤独,就不会越来越多地独自用餐,孤身出游,把看书当作唯一的爱好。当他不得不在众人面前维持住一个既有的形象时,他就将跟他人推心置腹的渠道全都堵死了。这个渠道,包括赵师容。
一直以来,李沉舟都以为,是柳随风的暗恋影响了他跟赵师容的感情。知道自己的兄弟觊觎自己的妻子而无法言表,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件极度尴尬的事情。因为这不仅会影响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会影响你对自己妻子的看法。李沉舟感到,人们(不仅是柳随风)对赵师容,是爱戴亲近,对他则是敬畏有加。谈起赵师容,人们会微笑,提到他时,人们只会面无表情。另一方面,李沉舟愈加感到,他跟他那位赵家三小姐出身的妻子之间,有着无法磨合的分歧和差异。赵师容天性热爱聚会、晚宴、募捐等一切热闹、欢乐的氛围和场合,而李沉舟,尤其是近几年来,越来越多地排斥嘈杂沸腾的人声和场面。他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整个人生的前二十年的,对他而言,苦痛、血汗、冷眼、侮辱、蔑视,才是能够给予他力量和意义的东西,而这些欢声笑语、祝福恭维,只会瓦解他的意志,削弱他的力量。当赵师容在这些场合如鱼得水,光彩照人时,李沉舟只是默默地垂着眼睑,站在妻子身边,仿佛若有所思,又好像心不在焉。他知晓赵师容其实一直渴望这些氛围,赵三小姐其实一直是属于这些场合的,曾经的离家出走、年少轻狂,不过是过眼云烟,是她一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他欠她的。所以他必须成功,好让赵师容继续以李夫人的身份,来重温赵三小姐的生活,而不是跟着他一起挤在逼仄的屋子里,用冷水洗菜,冻得玉手通红。李沉舟有时会忍不住想,幸亏他在二十几岁上,就将华屋美服和社交生活全部还给了赵师容。若是再耽搁上十年,赵师容是不是还能够毫无怨言地跟他蜗居在狭小的斗室中,粗布蓬头,做饭洗衣?
所以当那个夜晚,赵师容试图跟他推心置腹的努力落空之后,当她迈步出门,回头凄然一笑的时候,李沉舟感到,他的婚姻终于名存实亡。
随之而来的,是猛然的轻松,和漫长的失落。
就在这种失落和淡淡的倦意中,李沉舟带上抄好的书单,独自出门了。他拦了辆黄包车,向位于大行宫的提拔书店行去。
前一日刚刚下过一场秋雨,经过洗礼的空气湿润微凉。深吸一口气,可以觉出其中裹挟着点滴北地的寒流,预示着严酷冬季的悄然逼近。
李沉舟好几日没有出门了,他坐在人力车座上,看着周遭不断变幻的街景,高高的鼓楼,埋头赶路的行人,正在成长之中的梧桐树,忽然觉得有点新鲜起来。这几日他足不出户,从早到晚关在书房里,将《铁流》看到了最后一章。如今他发觉,看书成了最愉快的一件事。一本书一打开,就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跟你无关、你却可以安全旁观的世界。当你埋头看书时,你所在的世界就瞬间消失,将那无时不在的人际关系上的尴尬、生存的残酷、人情的虚伪一同带走,留给你一个虚拟的世界,别人的故事和短暂的平静。
李沉舟需要这种平静,来转移他对于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事业和身体伤痛的注意力。他的人生巅峰到达于赢了燕己道的那场擂台,此后,便一点一点地,让人难堪却又无计可施地,开始走上下坡路。李沉舟常常会想,他是否为了赢那场擂台,付出了过高的代价?仿佛燕己道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全部斗志和雄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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