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平地起
“师容,这块料子不错,上好的法兰绒。”萧开雁招呼道。
赵师容抱臂站在橱窗边上,闻声走过来,摸上一摸,“是不错,买上两匹好了,你妈和唐方一人一个。”
“嗯,我也是这么想,就怕她们不喜欢。”萧开雁有意多引赵师容说些话,她这几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在眼里,有心多问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前段时间赵师容向他借了笔钱,数目不多不少,他希望赵师容不是因为钱的事情在烦心。
赵师容却仍是兴致缺缺,“她们若是不喜欢,再拿来换就好了……”其实礼数周到如萧家女眷者,如何会当面说出不喜欢的话?
萧开雁跟着说是,便吩咐伙计丈量裁布包裹。赵师容心不在焉地在店里转来转去,望着琳琅满目的布匹,想的却是那日柳随风对她说的话。
那块泛白褪色的手绢,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记忆中柳五的种种当时让人不解的举动,如今全都串成了一条线,让很多事情都得到了解释。这几天她就是在努力消化着这些解释——她的某些信念受到了冲击,她要让它们重新回到轨道上来。
平心而论,柳五的话不是让她没有一点动容:十几年辛苦的暗恋、近在咫尺的煎熬、完满的幸福的期许……如果赵师容年轻上十岁,她也许会心潮澎湃、难以自持,完全沉浸在一段自己处于绝对优势的爱恋的感怀中。如此浓厚的感情,会满足任何一个女人对于爱情的虚荣的幻想。大多数女人年少时会做公主式的梦,等到成了少妇之后又会做女王式的梦,在她们心中,太平公主和武则天可以集于一身,因此她们在任何岁数上都能得到纵容——来自爱情的纵容,来自男人的纵容。可惜她们中的多数人只能在幻想和中得到这些满足,只有极个别的女人可以实现自己的幻想,将生活当作来过。可即便如此,这种现实化的幻想也必定得打上些折扣,投射上些许红尘纷扰平庸的哑光。
赵师容就是这极个别的中的一个,从小就是,从来都是。在她青春年少的时候,她也有过一些少女式的幻想,幻想的对象当然也是个英俊的男子,却不一定富可敌国或权势滔天——她出生在有名望的大家族,家里的底子加上生意上的成功,她对于有钱的美男子过于了解,从而失去了好感。确切而言,她对于所有跟她同一阶层的男人,或美或丑,都没有好感。一种天生的奇怪的耿直感,帮她抵挡了很多富家子弟的甜言蜜语和追逐示好。一次她的二姊见她又将喜欢了她很久的一位姓周的表亲批驳了一通,说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叹说:“三妹,你到底能看上什么样的男人呢?”赵师容的回答是:“一个能让我感到尊敬的男人。”
其实答案是什么,那时的赵三小姐自己也不甚清楚,她只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遇见一个英俊而落拓不羁的男子,他一定不会富有或地位显赫,但一定没有她周围所认识的男人身上的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市侩气息,她希望他能够谈些别的东西,谈些金钱、权力和女人之外的东西。她甚至不介意他落魄——出于某种叛逆心理,她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太成功的男人,因为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是金钱、权力和女人的拥趸。生性倔强的赵三小姐上过几年洋学堂,她读过《天演论》,浏览《时务报》,在一些学生请愿书上签过名,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存在着游离于熙熙攘攘、逐名逐利世界之外的男人,英俊的男人……
她曾一度很焦虑,她担心那个男人还未出现,家里就会给她定下一门违背她意愿的亲事。她想过很多次,如果到那个时候,她心目中的丈夫还未现身,而她必须嫁给什么人的话,她大概会学习娜拉,离家出走……这个计划很大胆,赵师容设想过私奔,却并不想一个人离家,她敢肯定,外面的世界会比她所知道的赵家更加龌龊不堪,可是她又怎么能嫁给一个自己不尊敬的人呢?
就在赵三小姐焦虑怀春的时节,她陪她将要出嫁的二姊去扬州采办嫁妆,顺带游玩。那时是真正的烟花三月,大簇大簇粉嫩的桃花夹道盛开,开出如霞如雾的粉色的云彩,洋裙款款的赵家两位小姐在树下漫步而游,惹来行人不断的侧目。
前方就是瘦西湖,赵师容跟二姊沿湖走了半圈,正准备找地方吃饭,就听见旁边山丘林木茂密处,传来的大呼小叫,“不行,不行,你小子真的不行!你娘大概给你肉吃的太少,瞧你软绵绵的样儿!”“嘿,还想撂倒我——再多练几年吧!小子卖馄饨卖傻了——”接着便是一些拳脚往来的声音。
二姊拉着赵师容想走开,赵师容却自作主张跑过去张望。她望见山坡上,春树下,一个赤着上身的身量已经成熟的少年,打着绑腿,正跃跃欲试地跟一个彪形大汉过着招。春日的阳光照在少年身上,照出又紧又翘的臀和一块块沾着汗渍而发光的肌肉。赵三小姐冲着阳光眯起眼,知道自己注意到了不该注意到的东西,脸上红了红,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彼时那个较为年长的彪形大汉——他显然出拳更快更利落,几下虚晃,两个连环直击,砸向少年脸的,少年闪躲一下,本来要躲过去了,不料大汉胳膊一抡,反向收手,一拳就结结实实地抡到少年脸上。少年一个踉跄,站是站稳了,嘴角却明显青了一块,破坏了那张英俊的脸。“明明是过招,怎么还真打上了?”赵家三小姐清亮的声音响起,及时制止了大汉下一轮进攻。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中,赵师容走到那少年面前,“那一下很疼吧?”
少年看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让赵三小姐在春阳下感到一阵恍惚,“谢啦——这点疼算什么,早就习惯了!”
然后那大汉就不悦地叫道:“哪里跑来的女娃娃,管我教我小子打拳?不真打难道假打,你当是戏台上表演花拳绣腿麽!”
赵师容充耳不闻,只是望着那少年的笑脸,怦然心动。这时她的二姊站在不远处喊她,赵师容临走前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那大汉叫道:“沉舟,别告诉这女娃娃!”
那少年又笑了,“我叫李沉舟,暂住扬州东关街。”
这便是赵师容跟李沉舟相识的经过。这趟扬州之行让赵三小姐收获了爱情,看到了未来。在扬州的时候,赵师容毫不避讳地隔三差五上东关街去找李沉舟,带吃的给他。那位姓燕的彪形大汉并不每次都在,不过只要他看见赵师容,总会挤挤眼嘟囔道:“大小姐又来勾引我的宝贝儿子啦!”赵师容便把喷香的猪肘往他面前一放,爽快道:“你说对啦,公公!”燕狂徒连翻白眼,李沉舟和赵师容便哈哈大笑。
赵师容很喜欢李沉舟,甚至很喜欢燕己道,这两个人跟她认识的男人都不一样。李沉舟像太阳,燕狂徒像狂风,他们对于世道局势不甚在意,似乎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李沉舟告诉她,他有个姓陶的二弟,还有个姓恭的三弟,他们三人关系极好,就像桃园结义的三个人。他们有心做出番事业来,不是从政,也不是参军。
赵师容跟李沉舟在扬州度过了一段极其愉快的时光,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李沉舟的爱慕,因此在她必须跟着二姊回苏州时,她殷切地望着李沉舟的眼睛,“沉舟,到苏州来找我,好吗——在你跟你的二弟三弟做事业的时候?带着我一起……”
那时她以她少女全部的依恋和热情望着李沉舟,几乎不容许任何否定的回答。李沉舟,大概被她少女纯洁的感情感动了,对她说“好”。然后,赵三小姐主动吻了他——她必须做出些表示,好让李沉舟自己的承诺,记得来找她。她太了解她的心上人是多么得耀眼和出众,东关街上几乎每一个适龄的少女见了李沉舟都会露出笑容,这让赵三小姐很有危机感。谢天谢地她的沉舟要么还不甚清楚自己的魅力,要么天生不擅长调情,要么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总之,他很亲切地对待每一个人,又总是很谨慎地拒绝一些过分示好的行为。只有赵师容是个例外,这让赵三小姐多少有些得意。
然后很多事情便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赵师容下了私奔的决心,决心奔向那轮温暖的太阳和他那刚刚有点起色的帮派事业。她只担心一点,她担心李沉舟忘记来找她,甚至忘了她。事实上她也等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里她食不甘味眠不安枕,在她听到李沉舟的名声响起来之后她差点离家去找他。幸而一年多后已为权力帮帮主的李沉舟来到了苏州,带着聘礼。但是已经不需要了,那天李沉舟未来得及上赵家去,还站在街头跟随行的陶百窗一同说笑,一转身,就看见赵师容拎着个小箱子,穿过街道向他走来。
“我们走吧!”赵师容扬起脸,非常自然地对他说,好像他们不是久别重逢而是刚刚分开来一会儿。李沉舟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