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斗给梁襄的电报上,说的正是会派人来接他的话,说是来人面白、清秀、手持丝绢,是海关手下自己的司机。
梁襄此刻正是旅途劳顿,身心疲惫,眼见这人形貌,正合电报上的形容,左手里也是攥个丝巾,便道“那你领路吧!”跟在那人后头,穿过人丁寥落的车站,一路往灯光愈稀的地方走。梁襄走了一段,问道:“师傅如何将车子停在这里?”那人答道:“前边儿道路坑洼,怕坏了车子,这里平整些。”两人踩过枯草,簌簌地响。
一辆漆黑的轿车停在树丛边,那人紧走几步,“前面就是了。”让梁襄跟上。梁襄张眼望了一下,回头一瞥,四周俱是无人。凉雾满身,天地连成一片不祥的混沌。他忽地停住,“这位师傅能否等一下,我回车站去挂个电话。”
不等那人回应,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一声闷响,脑后一痛,鼻里一阵怪异的香气。一只手隔着丝绢,按在梁襄面孔上,正是那面白清秀的小司机。
他看着梁襄软软倒地,望向身后的人,“你那一下要是把人打傻了怎么办?干爹可不喜欢白痴货!”
那人收起棍子,慢慢在暗处现身。一个早先定颇为清俊的脸孔,年纪定不大,两侧的法令纹却很深,眼皮的上层褶子耷拉下来,早早地染上衰颓之色。他也是朱顺水的干儿子之一,名叫辛妙常。他干笑一声,向娄小叶道:“那岂不是顺了你的意,这个小白脸学生哥要是得了干爹的欢心,干爹的床上还有你娄小叶的位置麽!”
娄小叶心里暗哼,嘴上道:“少废话,快把人弄上车是正经!”
与此同时,南京警齤察局的会议室里,由萧易人为首,分局局长作陪,然后是辖区警长,几个人顺着会议桌坐了一溜,或执笔或抄手,盯着对面的秦楼月。白日里,秦楼月心情激荡之下,向局里的小警员举报李沉舟,并道手里有证据。向着小警员,他已将幼年的祸事述说了一遍。小警员一听,此事非同小可,不敢做主,便上报给分局局长。分局局长也不是个有魄力的人,听到李沉舟和秦淮商会的名号后就开始头疼——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凭什么要做这个出头的鸟儿呢?于是很自然地,他将这个烫手山芋抛给了他的上峰——警政署署长萧易人。
其时萧易人正处于某种精力分散牵扯状态:他手上的事很多,而几乎每一件事都态势不明朗,让他难于立时做出决定。事出有四,其一是他在警政署署长的位置上干了大半年,事务纷繁,却没能让他的荷包充实多少。他配合军部多次出警,搜捕跟共/匪有关联的人。结果人到手上之后,他连审讯的资格都没有,就看着党务调查处来的人将人带走了。他跟着手下的人明面上维持着社会治安,看上去挺风光,结果真正碰上了案子,他才发现,更加风光的是以前的蓝衣社,以及后来从蓝衣社发展起来的、眼下的党务调查处那帮人。那些人,才是真正掌握着党内的核心资料,执行内部直线下达的秘密任务,而萧易人这个表面上的警政署署长,只有在调查处需要人手的时候才被知会到。半夜一个电话过来,让他派人出车协助搜查,出人出力,末了除了一句轻飘飘的感谢恭维的话,什么都没捞到。萧易人不是不喜欢名誉和权力,但是他需要一些更加实在的东西来坐实他的成就感——这些更加实在的东西,凡人都不难理解吧?何况萧易人不是没有他的傲气的,身为萧家长子,川中大族,在近二十年的军阀混战中始终屹立不倒且跟各方关系密切,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带领萧家更上一层楼。可目前的情况是,党内好些街头混混起家的人,一个个都平步青云,眼看着爬到了他的头上,接近了权力核心,他自己如今反倒要来配合这些人,跟这些人称兄道弟,他不能不感到一点儿前途何茫然的虚幻。
其二,父亲萧西楼不久前回去蜀中,就是由于党内集团军开拔入川,借剿匪之名整编川军,想将现成的部队收入囊中。这自然引起川中大佬的不满,萧西楼此行就是为了集团军跟川军谈判的事,被保举出面斡旋。用萧西楼的话讲,被整编后的部队,以后一旦开战,就是做炮灰的命!这些外面的人进川,都是摘果子来了!这个党,那个党,没一个好东西!萧易人听了,也不好说父亲说的不对。萧家世居川中,跟包括唐家在内的其他大族,都是自成一派,对外面的世界和时局,是个外恭内倨的态度。四川是他们的四川,他们无需外部供给而族脉绵延了上百年,这是他们的傲气所在。这次集团军入川,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日本有意南下扩大战线,到时候平津若是沦陷,紧接着就是上海,甚至南京。“将来,还是要靠你们川军在西南做好后盾哟!”萧西楼在电话里颇为愤然,“他们自己的地盘自己守不住,直接就想退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群豺狼虎豹,把这里当他们的安乐窝!”语气一转,“都是废物啊!还没打就先安排好退路了……反正到时我是哪里都不去,无论谁想打四川,我都叫他有来无回。”萧易人就想,老爷子这是酒劲儿上来了,拍着胸脯充文天祥呢!却也跟着烦恼一回,先是想日本人哪有那么大本事,能一路从东边打到四川去,后又想万一四川也守不住,是不是也提前找好出路?听说上海的一些黑道大佬,都在香港置办了产业,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其三,便是他跟曲暮霜的关系,发展到了急需临门一脚的时刻。而到这个时刻,萧易人就感觉出娶个读过几年书的妻子的麻烦来。萧易人对于逢场作戏的那套把戏,已经感到厌倦了。他分明感到将这个脖颈颀长的曲大小姐弄上床,耗费了他过多的精力。他开始权衡他耗费这些精力娶到曲暮霜,最后到底能从曲家得到多少益处。算着这笔帐,算着算着,他灰了心。
这最后一件,就是眼下万众瞩目的李沉舟的陈年旧案。这事在舆论上闹得很凶,上面也明确暗示他,要找机会敲打一些帮会,安抚民心,减轻那边抗齤日剿匪的压力。萧易人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看秦淮商会那帮人,就像他看党内那些街头混混出身的人一般,既鄙夷,又嫉恨。这些早年灰头土脸讨生活的瘪三,居然给他们爬到如今的高度,不能不说是对他这个萧家长子的一个不小的刺激。萧易人认为“英雄当问出身”,一个人是不应该逾越自己的阶层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最好一辈子是老鼠,人应该安守本分,坚守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好高骛远,破坏既定的等级秩序。党内的那些人,他是动不了了,不过这边的李沉舟,他还是可以动动的。他将秦舒俊一案翻来覆去地研究,觉得万事俱备只欠证据,若是能找来个当年的目击证人,该有多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白纸黑字空嚷嚷,雷声大而雨点小。
萧易人被这四件事同时烦缠着,权衡来权衡去,既无法向前推进,也难以静观其变。对于这样一个以手腕和行动力为傲的人,不能及时地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是对他自信心的一种折磨。而在这样一种状态中,他接到了分局局长的电话,告诉他一个自称是秦舒俊儿子的人来举报李沉舟。
“说的有板有眼,也不知真假,”分局局长道,“把这人怎么办是好?”
萧易人将烟碾灭,多日来首次感受到了身心的愉悦,“把这人留下,我马上到你那边去,先不要声张。”
秦楼月双手冰凉地瘫在椅子上,望着眼前一个个向他瞪目而视的人。他已经将当年的经过说了三遍,萧易人却仍然不厌其烦地在细节上抠问他,并且带头点起了香烟。烟雾缭绕中,秦楼月头疼欲裂。他一夜未眠,今天以来又滴水未进,坐在这个密闭的会议室中,被若干双好奇而兴奋的眼睛紧紧盯着,被迫将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反复述说,深入挖掘,这一切都叫他感到极度得不适。他的唇皲裂,他的胃翻腾,他的眼酸胀,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而萧易人却仍旧不断地问他:“那日来你家的是谁?谁带领的?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那日我放了私塾,没有见到来接我的人,就跟同学在外玩耍,没有及时回去……我是后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是权力帮做的……”秦楼月已接近虚脱。
“我知道是权力帮,权力帮的谁,柳五还是李沉舟?”萧易人迫道。
秦楼月有气无力,“我,我不知道……我不在场,我不知道……”
萧易人皱眉,分局局长悄声道,“你当然不在场,若是在场,你就没法坐在这里了。”萧易人横他一眼,局长噤了声。
旁边一个警长道,“署长也不用穷根究底了,反正是权力帮下的手,是柳五还是李沉舟都没多大关系。俗话说,擒贼擒王,有这位秦先生的话,已经可以申请逮捕令了,逮捕李沉舟。总归他是帮主,命令肯定是他下的,逮捕他怎么都不为过。至于那个柳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顶好先困住李沉舟,从他口中套出柳五来,让两个人狗咬狗,到时候咱们渔翁得利!”
萧易人摸着下巴,目光闪动。半晌,他慢慢站起,往外走去,“给这位秦先生喝口水,吃些东西……那个,秦先生,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目前就先住在警局。”
秦楼月张着眼睛,哑声道:“不行,我,我得回去……”
萧易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半个小时后,分局局长和几位警长拿到了萧易人亲自批准的逮捕令。萧易人对他们说:“带人悄悄地去,李沉舟一个人在鼓楼,将人拿来,他要敢反抗,直接开枪,不能打死,要捉活的。不要声张,把人弄到警局之前,不能惊动柳五。今晚之后,柳五那边,由我来沟通。”
局长和警长们点点头。
李沉舟等着电话局给他将通话转到上海。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咔嗒一下,一个洪亮的嗓门通过电话线冲着他的耳朵叫:“谁?!”
李沉舟道,“是我,梁斗在不在?”
燕狂徒又叫了起来,“你个老小子!见了你老子连声招呼都不打!”
李沉舟不跟他多废口舌,“让梁斗接下电话,梁襄说去上海了,是他叫去的?”
“什么?梁襄来上海?……”燕狂徒的声音弱了,听筒易了主,紧接着便是梁斗微微变调的声音:“李帮主,襄儿……怎么会来上海?”
这句话一出,李沉舟心里咯噔一下,沉默良久。那边梁斗还在急问,“李帮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襄儿不是一直住在你那里吗?”
李沉舟沉湎在无言的沉默齤里,片刻,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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