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随风瞥了眼他的背影,嘴角的冷笑一出即收。转转手腕,望望站着一溜大眼瞪他的众人,“怎么都愣在这儿?去拿吃的给我,我还没吃饱呢!”
两个小时后,庆功宴平稳继续着。萧开雁抽空查看弟弟的伤势,确定无大碍,才松一口气,不由说了句:“你什么时候搭理起柳五来?他是说了什么你非跟他动手,还是你先动手?……”
萧秋水望着受伤的手,声音低沉,“给二哥添麻烦了。”并未回答萧开雁的话。
萧二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三弟不说,他也不好强求。望望厅里人们仍在吃喝闲聊,想着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掉,叫来自己的副官和参谋,让他们看顾着这头,自己则又踩着冻霜,往西边去找柳五。
他走进去的时候,柳随风已经脱了礼服,敞着领口,坐在靠椅上啃酱鸡。角落里,洋炉噗噗地冒着白汽,映着两旁的烛火,一室亮暖如春。
见他折返,柳五扬了扬手中的鸡骨,向他致意。萧开雁心里窝着火,两句话把屋里其他的人遣出去,身子一转正对着柳五,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可惜他没有言辞上的天赋,发火也不在行,哩哩啰啰一大串,历数柳五的不像话,对乔望春的不像话,对萧秋水的不像话,像是训诫四五岁的顽童。一边上,柳随风照旧撕着他的酱鸡,鸡脆骨在口里咬的格格响,挑眉望着对他谆谆教诲的萧二,眼里浮上真实的谑意。
终于等到萧开雁口干喝水,他忽然说道:“萧师长,想办法把我调到后方去吧!我去给你们征兵。”
萧开雁胳膊一垂,“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看孙天魄不是孙大圣,孙大圣该是你才对!”
“那怎么办呢?我突然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了。”柳五将鸡骨头一扔,“再说,这件事,萧师长是能办到的,对不对?”
萧开雁虎着脸,“柳团长口气愈来愈大。后方人人都想去,我就算能办到,又凭什么把你报上去?尤其还指不定你到后方又做出些什么来!”
“凭什么?”柳随风扬头直视他,“就凭你们萧家欠我。”
“我们萧家欠你?”萧开雁几乎失笑。
“你们不欠我?你大哥觊觎我的商会,你觊觎我的妻子,你那个弟弟觊觎我大哥——这都是你们萧家欠我的!”
萧开雁脸腾得就热了,嘴唇动几动,也没动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边柳随风的神色却冷下来,把装酱鸡的盘子一推,扯过毛巾揩手,“这调去后方的事,便再次有劳萧师长了。”
于是这年春汛过后,柳五终是接到征调信,让他带团驻守昆明,护民兼征兵粮。消息传来,举团欢腾,康出渔捣着两条腿在院里出出进进,喜气洋洋指挥士兵捆扎收拾,身子一转又向儿子康劫生道:“到昆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婚事办了!联大的女学生,好好觅一个给你!”不顾康劫生撇嘴耸肩,只是不住地嚷嚷。
屋里窗前,柳随风将薄薄一张征调信折起,望着墙头蒙蒙的新绿呆了一会儿。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个新的地方,一座房子还没住熟,便又要离去。离去的喜悦,院里的人能体会到很多,他体会到的却很少。后方当然比前线要好,但若是后方没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如父如兄、如爱人如伴侣、关心你的苦乐暖饱死活的人,那么那个后方、那整个南风熏熏的春天,在他眼里都是要大打折扣的。
☆、纵使相逢(上)
李沉舟坐在床边,把兆秋息的脚搁腿上,拿着指甲刀,给好孩子剪指甲。兆秋息拥着被子靠在床头,腿将曲不曲,低眼瞟着李沉舟,脸上是薄薄的化不开的红晕——一边别扭着不想让李沉舟给自己剪指甲,一边脚攥在李沉舟手里,不大敢坚决地缩回来。这不是李沉舟第一次给他剪指甲。自从他几个月前扭了下脚,不过是寻常的扭伤罢,李沉舟就养成了给他洗脚、按摩、剪脚指甲的习惯。记得第一次洗的时候,那么温烫烫的一盆水,由李沉舟说一句:“小宝宝的脚呢?”兆秋息几乎是瘪了嘴,磨蹭着把光脚探进水里,小声地抗议:“我自己可以洗……”作势弯腰,被李沉舟一把拦抱住,“你不知道轻重,让我来罢!”又抚着他的发顶,低柔地说了句:“乖——”兆秋息便只能乖乖地垂脚坐着,任李沉舟一双手掌,猿猴摘花般地给他就水搓抹。没受伤的那只脚,力道大一些,受了伤的那一只,力道轻匀些。上下前后,各个指缝,都一一顾及。一转下来,水还微热着,取来干燥的毛巾给好孩子擦干。之后,便是上红花油按摩。兆秋息的脚刚由热水里泡过,李沉舟那不输于水之温暖的手就握上来,倒了红花油,压着掌缘,在他受伤的脚踝处打圈擦揉。一边擦揉一边道:“小宝宝的脚长得真秀气!”
兆秋息脸上的晕更深了,垂眼半晌,轻轻地道:“只是扭伤脚,就被李大哥这样侍候着,越被侍候我心里越不安呢……”
李沉舟把他的脚捏在手里,掌心热乎乎地贴合着他脚上的皮肤,“我喜欢这么侍候好孩子,侍候我的小宝宝!说真的,看你整天忙来忙去,一副生怕少做了什么唯恐惹人厌的样子,我心里难过的。”
这话李沉舟用不同的方式说过很多遍,兆秋息好像总是不大理解似的,眼睫忽眨忽眨,抿嘴不语。
李沉舟抱着他的脚按摩了一会儿,慢慢将之放到床上,用被子仔细裹好。然后欺身上前,把人揽肩入怀,手指摩着好孩子的额发,“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就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不叫受一点儿风雨的。”
兆秋息不解,“我哪有那么娇弱?风雨我也经了些,我是并不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这才更让我舍不得你去经历些什么。”李沉舟把那软软的额发拨向一边,深深地看进兆秋息的眼里。那么温良的一双眼,跟食草动物的眼睛一模一样。老狮子自己不食草,却总对食草的发生感情,因为他知道不食草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只要有可能,对于众多食草的动物又是如何得惨酷。面对惨酷而依然懵懂,认为能够凭借着自己脾性温和的食草动物的身躯去抵挡住什么,这是李沉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不会嘲笑这番懵懂,却难以接受这样一出悲剧,就像数年前秦楼月为护住小阿柳甘愿被罗海牛劫去那样的悲剧。不声不响的悲剧,被人不声不响地承受着,一粒灰尘坠入池塘,一丝涟漪都没激起。他把这话对兆秋息说了,“……所以那个时候,即便夏樱桐不来找我,我估计也是看不下去的,”他这么道,“看不下去与其说是因为事情如何恶劣,不如说更多是为了小妮子和阿秦,为了事情落在像他们那样的人头上。若是事情落在哪个部长家的公子身上,抑或落到我自己头上呢,我都不会那么难受。因为我知道,我自己,还有那些人,是能承受的住,而小妮子、阿秦,还有你,是承受不住的。”
兆秋息犹自不解,不懂为何李沉舟会认为他跟柳横波一般经不住事。眼睛一眨,眨出疑问,被李沉舟用大指绵绵地拂了去,“艰难困苦这些东西,能不要去经历就不要去经历,尤其像你这样可爱的好孩子、小宝宝,眼睛跟星星似的,还在做梦呢——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是真舍不得你。苦难这种东西,就跟刮刀一般,走一遭掉一层皮,活不活下来那是后话,首先你那眼里的东西,那些亮亮的温柔的意思,很可能就没有了,被刮去了。肉体上的创伤,好了也就好了,这里若是煎熬太过,用一辈子来养都未必能好。”手抚着兆秋息的胸口,按在那颗跳动的心脏的位置,又偏过头去,在好孩子的额角融融一吻。兆秋息好像明白了点儿,偎在他肩窝里,单手抱住他。
李沉舟又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欢喜。我自己是没有孩子,但没事私底下想一想,倘若我有个儿子,多半也是希望他跟你一般,安安静静柔柔和和地,惜贫怜弱,恂恂有礼。你这种性子很珍贵,要好好地保护起来,有时候我就算做得过头了,也希望你能理解——你能理解的罢?有时候,我是真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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