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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秋水颔首,“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就会过来。在重庆也是,经常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下班了也不想走,看着窗外的树和夕阳,坐上好久,有时楼里的人都走光了才回去。”

李沉舟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安慰得到萧三少爷,何况——萧三少爷需要安慰吗?

萧秋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想等到的,就自顾自地说了,“李大哥,对不起。”

李沉舟一愣,冷不丁地没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他飞快地看了眼萧三。

萧三也看向他,“为那一年茶馆里我说的话,为后来你邀我一石居赴约我没有出现,我都要向你道歉。茶馆里的那些话,覆水难收,其实我早就后悔了;你给我的那封信,我确是好几年后才看到……那封信被人厮瞒下了,那人开战后才还给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却已经晚了,太晚太晚了。我若是当时便看到那封信,定然竭尽所能相助李大哥,我会非常高兴有机会帮助李大哥,为自己先前所为做些补救的。再后来又以为你身遭不测,加之面前这封信,简直悔不当初,追之莫及,觉得自己就是那天下第一大蠢人,被这人世嘲笑的体无完肤……”萧三隐隐激动,眼里又开始闪起簇簇的火焰,他又热切又沮丧地望着李沉舟,又在指望着李沉舟说些什么,说些他想听的,说些能让他得以安慰的。

“这样……原来是这样……”李沉舟不能说不惊讶,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震惊和喟叹。若是换一个时间,他必定会跟萧三一般激动,为造化如此弄人而耿耿于怀,为失去的所有可能而念之喋喋,更为萧三的主动道歉而心生窃喜,——但是他没有。听到事情背后的真相原来如此,他心中稍感快慰,毕竟萧三并不曾如他想的那般辜负于他;快慰中亦有阴影,因为萧三并未道明那个将信厮瞒下的人是谁。那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想必萧三早就不欲追究了的。由此可见,那个人必定是萧三身边的——不出所料,就是萧府中的人、萧三的家人了。既为家人,行事再错也不当错,一切遗憾懊恼自己吞咽,过后对家人仍是笑脸相迎,对他这个外人也就一句对不起而已了。而对他这个外人的一句对不起,已经算是萧三少爷的屈尊之举了罢。

李沉舟情念淡落,便想的格外清楚,想清楚了又不免觉出些疲累。他温言对萧三道:“既然是他人的过失,秋水就不必萦怀了。你在茶馆里说的那番话,其实大体也没说错,不过人在气恼中措辞激烈,也是情有可原。总之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些年,大家到底也没错失什么,仍是好好地在一方过活,过着各自的日子,比起眼下那么些已经身遭不幸的人,我们已是非常幸运的了。”

萧秋水看他反应不烈,言语常常,知道李沉舟并未真的谅解自己,更未明白自己的心。他不禁苦涩地道:“李大哥还是在怪我罢——你说我们也没错失什么,我却感到过去这几年我所错失的,这辈子都补不回来了。那日我跟二哥说,你们是按自己心意行事的人,你们也许冒了些风险,却仍是比我这个安安稳稳规矩走路的人要幸福得多。十年前,我是不会以为我会过着今天这般日子的,那时我对自己、对我的未来,有着怎样的期许啊!——我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我以为自己当走出一条艰苦卓绝的路;我要么在黑暗之中站立而亡,要么走出黑暗向阳而生。我以为我会是这样一个勇士,我以为我会为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我以为我会穷尽所有追求我的梦……与爱。我以为当我鬓生华发之际,我会无悔这一生,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已竭尽所能……’可现在我是什么,我现在又在做什么?如今我已然悔疚无已,等到几十年后,等到我弥留之际,我大概只觉自己这一生,是怎样的高开低走、虎头蛇尾。我当自己是雨中燕浪中鸥,其实我至多不过舍中的观玩禽鸟,一生饱暖无忧,实则从未出发,更从未看见过这个世界……”

这回萧秋水真正地激动起来,他眼里光芒闪烁,颊上一片焰红,哀慕地凝望着李沉舟。他额上的发耷落下来,遮没了萧家绅士所应有的庄重,还原了几分那一年提拔书店前着制服的青年的贞姿热志。

李沉舟目光终究柔和下来,他到底舍不得看见萧三难过的。他侧身握住萧秋水的手,缓缓道:“秋水,你不要这样自责自伤,我不想见你这样。人生在世,不称意者众,当初的种种一一落空,本来想走独木桥,却偏拐上了阳关道,或是本来想上阳关道的却被迫走了独木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个中无奈辛酸,惆怅惘然,古往今来,更非少见,大家都是这么着在过日子。自己努力了是一方面,但还得上天成全才行。上天若不成全,非从中横档一道,谁也没有办法。所谓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譬如这信的事,就是上天要它如此这般,是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秋水你心气高,对自己有所期许,这点很好,可有时也要稍稍给自己松绑松绑,不要太迫着。盘子里是什么菜就什么菜罢,不好站起来去叫骂厨子对不对?你已经做了当时情况下你所想做的,那时的你没觉出错就很好。至于回过头来再看过往,用时间这端的眼光去批判时间那端的自己,就没有必要了。人生出一些错误缺失,未尝不是一种滋味。那时的你很好,现在的你也很好;你现在还是个爸爸了,就更要多多向前看,——带着可爱的孩子们,前面的风景怎么就不如身后的风景了呢?”

萧秋水紧紧地握住李沉舟的手,眼中有湿意。他想李沉舟其实一直都是了解他的,他望着李沉舟拳拳关忧的目光,知道李沉舟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待他的、也真心爱他的,尽管如今这个爱大约已跟爱情无关了。他的嘴唇颤抖起来,胸口如堵,他感到自己像一匹毛色鲜亮鞍辔华丽的拉车的马,身披重负而无从诉,偶尔一个如李沉舟这般的人对他表示出些许体慰,就情不能自已而潸潸下泪。他心知其实很多人轻蔑他,亦有很多人埋怨他,他再也不是当初那只空望孤云高的原上的奔马,而成了一匹在驯马场上被喂养的很好的循规蹈矩的观赏马。眼中愈加潮湿,他的睫上点点珠泪,喉中被悲伤撑满,萧秋水艰难地哽咽道:“可是……前面的风景如何才能比得上身后的风景呢?”

余音未了,木屋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邦”地几乎散架!夜风掠雪而入,军靴跺在地上,炉边的二人来不及反应,闯进的柳五就将身上的军大衣甩给康出渔,跨步提臂,用那唯可堪用的右手,攫住萧秋水——仍然握着李沉舟的手的萧秋水,然后猛地一个左勾拳击在他脸上!

登时大哗。萧二跟赵师容赶来,“秋水!”“沉舟!”一通纷叫。萧开雁扶起被击倒在墙板上的弟弟,怒不可遏道:“柳五,你他妈的发什么疯?”

李沉舟把柳五拉到一旁,不叫跟来的众多士兵靠近,他自己则锁住了柳五一侧的胳膊。借着灯光,他迅速地瞧了瞧这厮出拳的左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而在微微发抖。

赵师容站在对面,来回扫视萧三柳五和李沉舟。她蹙着秀眉,刚想说什么,只见柳随风一把扯过李沉舟,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地吻在李沉舟的嘴上,狠狠地吮了一口,然后抓住李沉舟的手,把人拉着,转身向外走。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赵师容和萧家兄弟两人。萧秋水心魂未定,乍见此景,脑中轰得一响,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仿佛世界一片空白。

没有人出声,大家只听得见屋外柳李二人踏雪而去的声音,和着低低的风啸。康出渔站在门边,还抱着柳五之前甩给他的军衣,此刻眼色一转,点了脚尖,碰碰身边的小董,示意他跟着走。

两人偷溜出屋的时候,雪还在下,然而康出渔内心怒潮澎湃,风起云涌,水老鸦兴奋地简直想在雪地上振翅而飞。他一巴掌打在小董肩上,把小董骇的半死。

“五爷了不起,了不得!了不得啊了不起!”他啧啧赞叹,一颗老心脏跳得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今朝这出戏,观一场抵得十年寿。我老儿看了这出戏,此生瞑目矣!”

☆、这里的黎明(上)

柳随风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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