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绀点头回礼,看魏帆走远了,才进了殿来,一迈步,赵绪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仰望眼前似乎在离她越来越远的丈夫,知绀一时无言。
他们之间的气氛在上次她伤到他时就已悄悄改变了,尽管赵绪没有追究这件事,她也曾去看过他养伤,却在到门口时突然没了勇气,只吩咐侍臣小心伺候,自己终究难以面对。
赵绪忙,从小满盟会后就更忙了,楚国内乱时他几乎住在冰凌关,紧张于秦国可能的突然发难,这才刚刚回来,又急匆匆地召魏帆议政。赵绪很少有事情会瞒着知绀,连国事也不担心后宫插手,尤其关于晋光的事,赵绪知道知绀关心,有意无意总是让她知晓第一手资料。这让知绀感到委屈,她的确关心晋光这个故人,也不愿见丈夫与他兵戎相见,却实在不是赵绪所想的那样。
“晋光没有死。”见知绀不语,赵绪先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一句话又让心沉了下去,知绀试着解释,“我一向不希望他死,但我也不希望……”
“晋光没有死!”赵绪忽然高声打断她的话,知绀猛然看定他,他的眼里慢是矛盾的情绪,掩盖着深深的疲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的位置坐不稳了。即便他没有什么想法,也会有不安分的人利用他。”知绀在这气氛诡异的宫中待了这么半年,看也看明白了。
“没错。”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赵绪对此深信不疑,“我并不担心我的位置,我只担心,付出那么多的代价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晋国,又要像楚国一样被搅得浑浊不堪。”
尽管丈夫很少有事情瞒着她,但知绀有这样的预知,他瞒着她的那么一小部分,一定是举足轻重的大事。她并不贪恋权位,也知道丈夫更不是这样的人,他独扛起这晋国江山半年,整个人瘦下去一圈,她如今只余心疼,既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见他,也便终于鼓起勇气地去触碰他有力的手臂。
知绀握住他的手肘,这再正常不过的碰触引得二人微微失神,赵绪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轻握住,听她继续问:“那么君上对和谈,抱有怎样的打算呢?”
“让荀惠去。”
赵绪的目光定在知绀身上,引来她抬头的疑虑:“子仁?”
“没错。荀惠与晋光从小就好,这不需我赘言。这和谈既是鸿门宴,我去难保全身而退,但荀惠可以。我让荀惠去,表明我和谈的决心,不会引人怀疑,而如果和谈失败,晋光也断不会对荀惠下手。”赵绪淡然说着,“不过,荀惠对我的忠心值得怀疑,他要是去了铜牢关就跟着晋光跑了,这对晋国可是个极大的损失啊!”
知绀似乎预感到有些不妙,试探着问道:“那君上有什么办法吗?”
赵绪嘴角一挑,道:“当然有了,只要把韩璐和荀耀严密看管在复州,不怕荀惠不回来。”
“让韩璐和耀儿做人质,只怕君上不只是要子仁赢得这场和谈吧!”知绀惊呼,想抽手出来,却被赵绪牢牢握住,她挣扎着,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陌生,“君上,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一再利用子仁还不够,真想要逼死他吗?”
“我本无此意,谁叫他有二心!”赵绪死死拽着她不放,笑意一退就变了脸色,周身萦绕着诡谲的戾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向她宣布,“知绀,我不愿意伤害你,你说你已经绝了对晋光的念想,我也信了。但这由不得我,晋光必须死,我既然去做了这样的事,就注定我们不共戴天了!”
“那子仁呢?子仁又做错了什么?你会逼死他的!”知绀用尽了力气,精疲力竭地终于挣脱了赵绪。
“子仁?”赵绪往后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冷笑一声后神情变得狠厉,“子仁,他可以不用死的。我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值得!”
出使令是直接宣往复州的,彼时荀惠正在书房弹琴,对着一张新斫的剑琴,凭着记忆摸出时光深处的曲调。
他记得当年晋光就最喜欢剑琴了。晋光本对琴没什么执念,从京华学宫回来后就收藏起了剑式琴,只说是爱那剑胆琴心的气质,再深问,脸上却每每有言不尽的红晕。荀惠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通过琴声来念故人,弹琴原是贵族的必修,他本不喜被这些必修束缚的。
小满盟会上晋光的奇迹出现传遍了天下,也自然传到了复州来,当着赵绪派来信差的面,荀惠只能强压惊喜。只有韩璐在深夜看见荀惠关起门来恭恭敬敬地给天地焚了香,一向不信天不信命的丈夫,此刻虔诚下拜,口中念念有词,尽是“苍天垂怜”。
荀惠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赵绪真就放任他在复州好好过活,只是没想到命令来得这样早,而且任务是与秦国和谈。抬头看宣令官已是生面孔,看来搁置许久的调换要人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知道这事多半又藏着什么阴谋,对面名义上是秦国,其实是晋光,荀惠迟迟不愿接命,推托道:“臣是外放之人,不堪任事。”
“相国何出此言?相国虽远赴于此,朝中相位犹在,一刻也未曾奉送出去,君上都好好替相国保留着呢。”
这个理由失败,荀惠立刻用下一条理由继续推:“臣感于君上之恩,然则臣与晋光关系匪浅人尽皆知,此番和谈理应避嫌,还望君上深思。”
“关系匪浅不过是陈年往事,如今各自居于两营,自当各为其主。君上明言,谁敢怀疑相国,将亲杀之。”
看来这是非逼着他去了,荀惠被堵了两回,知道事不过三,也不敢再推,只好低头领命,还没想好要怎么参与这棘手的和谈,只听那宣令官高声传令道:“君上有令,要臣在和谈期间代相国总领复州诸务,请相国奉命启程,勿要挂念家中。”
“这……”荀惠听得惊惶,只见宣令官大手一挥,立刻上来一队士兵隔离开他与妻儿,韩璐犹未回过神,荀耀已经被这阵仗吓得哭了起来,士兵们不管不顾立时将他二人堵回屋中,大门一关,荀惠气得一把拽住宣令官,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宣令官却不慌不忙,回道:“是君上的意思,臣不过奉命办事。君上自有一封信给相国,请相国过目。”
说着便递给他一封信,荀惠忙拆开来看,只见里面寥寥几段话:
相国钧鉴:
寡人遣司寇聂夏宣令,恐有舛误,特致此函。
相国此番和谈为虚,除患是实,相国切勿与秦人磨文辞功夫,择时除晋光者为上。切记,切记!
相国妻儿,寡人自命聂夏好生照料,勿要挂念。
信纸轻飘飘地滑落到地上,聂夏看看神情呆滞的荀惠,俯身将信捡起。
荀惠则如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颓然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