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快便到来。底下的院落灯火渐起,在夜色蒙蒙中,遥遥的,隔了一山一水似的。而虞山他们所在的院落在高处,依旧黑着。
偌大的院落,没有挂灯笼,漆黑一片。那黑色夜幕中,一树皎白的梨花,似发着光。底下的院落间或有些微的人声,越发衬得此处的静了。
这静,未免也太静了。一颗心由鼓噪到渐渐回神,虞山听了个明白,鼓动的心也静静搁回胸口该有的地方。
杨青月眼眸低垂,看着他。从他浓长的睫毛里的目光,落到虞山的嘴,少年微颤的抖动的嘴唇。可看了许久,也就不起波澜了。
定定神,虞山抬头看空澄的月亮,心道这月是不知道人间悲观离合的。他笑了一下,近乎苦涩地。
“……对自己的授业恩师这般,在这里是不行的。”良久,杨青月低低地说道。
闻言,虞山心底的余灰有些复燃,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缓慢而坚定道:“可以逐我出师门,然,我不悔。”
梦中孰真孰假,辨不清。庄子的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告知前来凭吊的好友说人生来虚无,死后亦归于虚无,不必言悲。
说起这个典故,便是在梦里。彼时,虞山族中待他颇为亲厚的长辈因病离世,族中的人连同他爹娘都只着重那伯父留下的财富,自是无人顾得少年的悲伤。
在梦中,少年眼前也是一片昏暗,如倾塌了天般。他立于黑暗之中,既无来路,也去归处,形单影吊。只闻一声铮铮琴响,黑暗如年兽般被驱赶,光明再现,眼前是炎炎夏日,潺潺溪水,艳艳荷花。
而隔着森森荷叶,那抚琴的青年立着,对他一笑。只那一刻,说不出的疏朗,道不尽的潇洒。
青年虽是神色略带迷茫,似不知因何出现眼前的少年,但仍是微微一笑,坐在盘膝继续抚琴。一首沉郁古朴的调子,不应这番鲜活的景,听着听着,虞山觉得很冷了。
他想起死去的长辈,亲缘浅薄的族人们,十三岁的心委实有些寒了。不知不觉,那琴声止住了,那青年也慢慢走了过来,神色仍有几分迷茫,然而却开口道:“”“……怎么了?”
少年仓皇地摇摇头,不知今夕何夕。而长身玉立的青年猝不及防地抬起手,在触及他眼睛时虞山往后大退一步,正要恼怒,却见青年道:“你……哭了。”
他指尖沾染的,正是他的眼泪。
“为何而哭?”
悲极怒极,哀恸郁结,十三岁的虞山也不过是等一句问话。
在虞山的话语中了解到经过,青年讲起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生虚无,死虚无。言毕,不知怎地,他竟也叹了口气,似乎发现自己是个很不擅长安慰人的人。
见他叹气,虞山疑惑不解:“那你……是否也身在虚无?”
青年低眉,眉头微锁,道:“我也不知。”
月上中天,水中莲叶随风悠悠,散发阵阵清香。月色下,俊朗的青年如沐浴天光的仙子,虚实不清。虞山骤然抬起手,抓住他,肯定道:“我触碰得到你,你是真的。”
十三岁的虞山便是那般执拗。如今时,如此刻。
今夜的月色便又如那一刻,虚幻如梦,最终又会成假的了吗?杨青月看着眼前的少年,忆起梦醒曲终的痛苦,意识到许是会再次失去。静若流水的情感,蓦然汹涌如潮。
他抱住了他,以挽留的姿态。
☆、第3章
阴雨连绵。风穿竹林,萧萧作响,别有幽愁暗生。
那一树的梨花零落成泥,一院的景物萧瑟,提醒人这已是秋分。虞山打着伞踏入院里时,一眼望见那青衫人。
屋檐下,杨青月立着,身后是半开的屋门。他身着墨绿长衫,在一脉深色寂寥的院落景物中,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轻易一眼,便铭刻心底。
一霎间,虞山停了脚步,隔着几步望着他,以空濛烟雨为帷幕遮住了眼中的痴迷。可待杨青月对他一笑,想踏出步进入雨中,恐他着凉的虞山忙不迭地快步走过去。
“小心着凉。”这一句二人异口同声,然后彼此一怔,忽而一笑。这一笑之后,见杨青月凝目看他,虞山忽感火烧云漫上脸,遂低头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收了伞低眉进了屋。
屋内幽静,一灯如豆。随后进了屋的杨青月看见虞山弯腰去擦拭琴弦,正背对着他,暖黄火光下,少年略显单薄的脊背撑着衣裳,有几滴雨水正在他背上渲染开来,若宣纸上墨染而成的花。
恍惚间,杨青月忆起近日来的梦。白纱风动,一弯脊背撑着那白皙皮子,而那延绵的鲜艳瘢痕,似夜下迷途旁绽放的花朵,却是一路开在少年的脊背上。一声琴响,他才回过神来。
而回转身来的虞山,看杨青月一脸魂不守舍,不由担忧,上前道:“怎么了?你又……”
杨青月微微侧首,片刻,才对上他的眼,温言道:“并没有。”
虞山哦了一声,想起方才门主杨逸飞拜托自己的那件事,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这下便轮到杨青月问他:“如何了?”
他也只是说没有。可又忍不住道,“有事离开长歌门几日……这几日,若是我不在了,你……你可要保重身子。”想到什么似的,他又道:“也许我们还可以在梦里见面,就跟以前一样……”
虞山所说的是指如从前般梦中神交,可杨青月久久未答。他又想起近日的梦……一弯脊背下的鲜艳瘢痕,似火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