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讨厌。”
6,
他们的目的地是山顶上的一棵大树,树龄估计有好几百年,枝条摇摆,在夜色中如同船桨一般来回划动,南朝鲜女孩坐在树底下,将口袋里的一块白色的东西埋到了地里。
“那是什么?”
“骨头。”她低垂着眼睛,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子般的阴影,“是我外婆的遗骨,这里以前是她的故乡,她一直想要回来看看,但是……”
但是如同万千背井离乡的人一样,几乎在一夜之间,战争使得故土竟然成为了只能遥遥远望,却无法抵达的彼岸。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李海浪挠了挠头,蹲下来生火。
树叶和烟火的气味飘散开,几只飞蛾围着火光起舞,仿佛指挥着淡黄的火焰在黝黑的夜色里跃动。起风了,吹得树叶呜呜作响,吹散了夜晚的云彩,释放出明亮的星光,在他们的周围,草叶像海潮一般阵阵起伏低吟,
李海浪在风中用手护住小小的火堆,努力地冲她挤出一个笑容,
“我的外婆……也去世了,不过我不知道她埋在哪里。”
不止是外婆,很多离世的亲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的埋骨之地,甚至包括母亲……和出身显赫的父亲不同,李海浪的母亲只是一个原本被关押在劳改营的囚犯,在生下了他,延续了家族香火之后就立即被抛弃,流落街头。李海浪无从知晓母亲和她们一家去了哪里,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这个国家经常有人突然消失,就像露水被蒸发了一样,也没有人会过问,仿佛他们原本就并不存在。
但李海浪不会忘记,十岁那年二月的某一天,他在上学路上遇到几辆破旧的卡车,里面堆满了尸体,据说都是被饿死的居民。
他在那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只不过自己熟悉的是她照片上眼带笑意的样子,而现在,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李海浪想要跑过去,可是衣领被父亲死死地拽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铁锈斑驳,摇摇晃晃的卡车载着自己的母亲,从面前开过,消失在弥漫的灰尘之中。
那一天,是伟大领袖金日成的生辰。
广场巨大的铜像前,轰鸣的军乐响声震天,一排排整齐的军队边,一群群人的注视下,一堆堆鲜花的簇拥中,父亲压着自己的脑袋向铜像深深地鞠躬,
“不准哭。”他在自己耳边提醒着,
没错,不准哭,即便是亲眼目睹了至亲的死亡,在这天堂般的地方也只允许笑容存在,这是一座伪装之城,诚实已经变成了一件负担不起的奢侈,而撒谎,变成了一种美德,一种需要常常练习的体制。
“笑得难看死了,”李海浪的脸被南朝鲜的女孩捏着,往两边拽,“你啊,不用给我装样子,如果不高兴,就不要勉强自己笑。”
“噢,跟你一样摆张臭脸就好看了。”
“我什么时候摆臭脸了?”
她皱起眉,李海浪伸出手捏住她的脸,也往两边拽,“你啊,就不能高兴点吗?”
“我没有不高兴啊。”
李海浪凝视着她的脸,如果说一开始是被她的外貌吸引,而现在,他感到的是一种奇异的联系,不可思议,自己和这个人认识不过才数十个小时,却像是已经共同生活过很多年,就像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只是在时光遗忘了的背后,等待着的一次重逢。否则要怎么解释,为什么在她面前可以露出真正的表情,似乎她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面具,这幅面具戴得太久,自己都要忘记它的存在,而她将它一把揭开,让内里袒露无余。
草叶声在耳边哗哗作响,一根树枝向后摆,月光点亮大树,李海浪看着她眼里的月色,感觉到胸口有些刺痛,就好像在心脏最柔软脆弱的角落,在那充满血液,悸动和震颤的地方,已经被烙下了她的指纹。
注:“人”这个单词的词源,在古希腊语中是persona,原意为:面具。也许人的定义就是戴上不同的面具,扮演不同的角色,尤其在朝鲜这样限制言论的极权统治社会,金胖子iswatchingyou,对党&领导人的忠诚度决定了你的一切。而暗地里监视你,检举告发你的没准就是你的邻居﹑同事﹑朋友,甚至是亲人。向另一个人表露真实,也许就会让你付出做人的全部代价。
电影里,我觉得李海浪跟元柳焕关系这么好,一是因为欣赏人能力强,二也是因为组长太实在太正直了,,跟他相处起来不用装模作样。
7,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平壤露出灰扑扑的脸,李海浪感觉到额头上一阵冰凉,原来是那个女孩在擦拭着自己额角的汗。
“你放我下来吧。”
“马上就到了。”
“所以才让你放我下来,这么点路,我自己可以走回去,而且……”她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你不是嫌我重吗?”
“是挺重,不过我可不会嫌弃的。”
“……”
李海浪低头看着他们的影子,脑子里播放起了看过的电影,似乎有个苏联的片子,长着一头黄毛的男主角,背着心爱的姑娘翻山越岭,后面的情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李海浪只记得好像那个好看的姑娘亲了男主角的脸颊,那一幕让整个电影院都沸腾了起来。
“喂,等我把你背回去,你亲我一下怎么样?”
“不行。”回答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