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经理急得没法儿,徐家也急得没法儿,那五姨太太哭着去找徐世良,让他给想想办法儿,徐世良虽说是戏剧大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可到底和地头蛇是讲不来道理的,给钱呢,人家也不缺钱,就叫着嚷着要让徐淮宣丢掉半条命,才好拾起丢了的面子。
五姨太饭都吃不下去了,汗巾手绢被她哭花了有五六条,到了徐淮宣房里,叫他一定不要出了家里园子,就老老实实呆着在房里。
徐淮宣脾气很倔,叫道:"我不当缩头乌龟!"
五姨太气急了,冲他喊:"你明儿要敢出去,有了什么好歹,我就吊死在屋里!"
旁边几位姨太太和下人们忙过来劝,又对着徐淮宣说:"你这孩子,就听一句你娘的话吧,瞧你娘这眼睛都为你哭红了,你还只是倔!"
徐淮宣不吭声了,五姨太哭着,又花了一条手帕。
到了第二早,事情却很意外地有了转机。
这转机就在于白文卿身上。
那时候白文卿还不认识徐淮宣,他向来是不问世事的,接触的人很少,圈子也小,至于交好的朋友,也只有铁宁一个。
铁宁也是文人,不过和白文卿不同的是,他是很愿意凑热闹的,假若有人来向他讲起人生苦短,他也只肯承认人生是短的,而决不肯承认人生是苦的,假若觉得人生苦,那一定是由于它太短的缘故。
欢梦好,欢梦好,只恨梦短不复长!
这是他总爱写在书卷里的一句话,人生既是这样有意思,铁宁他是绝不会嫌长的。
铁宁性子很开朗,也爱听戏,徐淮宣在戏剧院打了黄文武的时候,他就在底下那一排戏座上坐着,觉得这旦角怒打地头蛇的事十分有趣,倒比那戏台子上演的戏还要好看。
从戏剧院出去后,路上碰到白文卿,就把这趣事儿和他讲了,白文卿这人很古怪,假若他自己受了什么不平事呢,他不生气,总是一副温良恭俭让模样儿,别人逼急了他,也只会脸红着甩下一句愤愤不平的话,然后又内疚起来,觉得自己对那人太凶。
可若是看到别人受了不平事,他倒比那受委屈的本人还要生气,于是在听了铁宁和他说的这事后,回到住处那是越想越气,连夜写了一篇稿子交到了报局。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报童站在大街上吆喝着卖早报,路过的人买了拿着看,就看见那副刊上载着一篇文章,就写的那黄文武欺辱徐淮宣的事,端的是文辞犀利,言论毒辣,看了不由得叫人义愤填膺,忍不住要去为那徐淮宣出头做主。
茶馆里那些个老先生看了,也不由得动怒,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道:"好啊,天天都说保护国粹保护国粹,就京剧是国粹,昆曲就不叫了?敢这样欺负人!那黄文武说什么?什么戏子?那叫伶人!哪容他那样轻贱!"
一番话说得那是群情激奋,茶馆里各位老先生当即就拍了桌子站起来,表示要去找那青轩帮的好好算一账。
伶人界呢,一看那文章,也十分激动,好家伙,敢轻贱戏剧大家徐世良的儿子,那就是轻贱整个戏剧界!什么也不必说了,必得走去讨个说法儿!
最激动的,该属文人界,不到半天,报局里便有许多文人投来的文章,清一色都是痛骂黄文武的,写完文章还不够痛快,又跑去青轩帮门口,大骂黄文武无耻下流,端的是慷慨激扬、横眉怒对。
黄文武受着这三界的口诛笔伐,心里实在是觉得委屈,他想,不就是说了句戏子,开了句黄腔么?要说起来,那先动手的,是他徐淮宣,不是他黄文武!
带着弟兄们去找徐淮宣算账是不可能了,众怒是难犯的,舆论是可怕的,地头蛇再怎么横,也怕人人都来踩上一脚,黄文武看着那报纸,也只能愤愤不平说上一句:"文人心狠!"
☆、姑苏美人
五姨太高了兴,一力撺掇着徐世良在家园子里摆下酒席,好请一请白文卿,徐世良满口答应,当即就派了人送了封洒金帖子给白文卿送去。
白文卿真不想去,他不好意思的,说到底,他和徐淮宣并不认识,和徐家也并不相熟,到了徐家园子里,那么大一家子人,光坐在酒席上就已经很拘谨了,还要再吃饭说话!天!他是说什么也不肯去的。
徐家请不来人,徐世良以为是白文卿端着,又连番五次地派人去请,白文卿也不怕人在背地里说他不识好歹的,他说不去就是不去,谁也没法子。
最后还是他那报刊负责人韩子平听了这事儿,找上门来,一见了白文卿面,先是噼里啪啦一顿数落,说道:"哦!人家几次三番来请你,你就真个咬定了牙不松口,一定不肯去?我知道你的心思!不是我说你,你这一辈子难道还真就能自己一个人活着,永不见生人了?!"
然后又说道:"好嘛!你不去,以后我也就当不认识你!就出个门去人家吃顿饭,像要了你命儿一样!"
一番话,训得白文卿只顾头低着,一声不敢言语儿,要说心里话,他就是不想去,可也明白韩子平这是为他好,他不愿再惹他生气,没法子,硬着头皮去吧。
到了徐家园子里,管家引着他到了大堂,徐家人很多,因为共有五房姨太太,好几个小孩子,都围坐在一张大圆木桌旁,一到人多的地方白文卿就不自在,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儿了。
徐世良坐在东座儿,起身招呼着白文卿在自己身旁坐下,又叫管家:"快去请淮九儿来,叫他好好谢谢白先生!"
管家答应了一声就去了,徐淮宣此时正在二楼楼阁他那间卧房里,听见管家在楼下叫,忙穿上西装急忙忙地跑下楼来。
那报纸上的文章他是早就看过了的,怎么说?写得痛快,实在是写得痛快!都说文如其人,白先生想必也一定是一个很豪爽的人,徐淮宣很高兴,他是很喜欢豪爽的朋友的,他简直是迫不及待要见到白先生了。
等到了大堂里,五姨太看了他,忙笑着叫他坐在白文卿身边,又推他道:"侬看,侬的救命恩人来了,好好招待儿!失了礼数儿,我是不答应的!"
桌上人都笑起来,目光一下子全落在徐淮宣和白文卿身上,徐淮宣也笑,倒了满满一杯酒给白文卿递过去,白文卿从不喝酒,眼下是当着这么多人面,不好拂了人家的意,一仰头,闭着眼睛把酒喝了个底朝天儿。
周围人笑起来,说道:"白先生痛快!"
徐淮宣倒的是烈酒儿,本来也没防备白文卿一口就给干了,愣了一下后,笑起来,也随着白文卿刚才那样,一扬头,喝了个底朝天儿。
菜端上来,大家都吃喝起来,白文卿从不饮酒的人,刚才又是空腹,乍乍喝了一杯烈酒下肚,不一会儿便醉意上头,只捞了几筷子菜吃了,勉强压住些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