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上鼓乐声动的,顾寒瑞也没心思看,那茶厢下老者倚着扶手,又慢慢踱到靠前些儿位置,他那背影便恰好落在顾寒瑞的视线范围内,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神情是怎样看不清,看打扮气质大概是前清的遗老。
顾寒瑞举杯喝茶。
戏台上唱的是桃花扇,也不知是演到哪折了,顾寒瑞心不在焉地,忽然间听见底下一阵叫好,抬眼往戏台子上看去,原来是徐淮宣扮的五旦李香君上了台。
那老人孤零零站在二楼茶厢下的空地上,一动不动,满座儿的叫好声于他是充耳不闻,木木站着,没受一点儿周围热闹气氛的影响和喧扰,更没丝毫一睹名角儿的兴奋和激动,就木木看着戏台。
笛声徐徐响起,李香君顿开喉音,端的是声清韵美,唱的是皂罗袍: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徐淮宣本就是在牡丹亭游园一折中唱的这段皂罗袍,才出了名红成角儿的,如今再在桃花扇这一场戏中戏里又唱了一遍儿,那些新票友们还不理论,但那些自徐淮宣出道起就捧着他的老票友们一听,不由得就感叹了一番从前已往,那个小杜丽已经长大成为九爷啦。
票友们都醉在戏里了,冷不防一阵痛哭突然响起,是那种撕心的、裂肺的、嚎啕大哭的声音,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那痛哭的声音止住,沉默片刻,是那种狂怒之前的沉寂。
突然一句暴吼划破空气中的沉寂,愤恨地、不忿地、失落地,徒劳地喊道:"别唱了!别唱了!不知亡国恨的东西!还在唱!"
人都转头。
老人眼里闪着亮莹莹两点泪花儿,呆呆站在原地,木木看着千百张面孔回头望他。
戏谑的、好奇的、疑惑的、看笑的……
呀,乱梦颠倒了,他蹒跚着步退后几步,茫茫然不知所以。
许久之前,那桃花扇,他也曾唱过的呀。
该是在那北京王府里,他唱堂戏,一片喧扰人声,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帷幕,喜庆的热闹,不知怎么忽然光景转变,倏然他站在高台,面对一片凄厉厉的红,王府外是连绵不绝的枪声,人都走光了,他还在唱。
说是净角儿,却又是花脸,真叫人糊涂呀。
他唱到最后一折。
弋阳腔。
离亭宴带歇指煞: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
反反复复几句戏词,唱了一夜、念了一夜,天将要晓,他站在高台之上迎接曙光,喃喃念着:"不信呀……不信呀……"
他走下台,离开北京,南下徐州,穿着前清的衣服留着前清的辫子,收棉花、拉二胡、给丝棉厂里做短工、在戏院里扫地……再不肯开口唱上一句戏词。
那桃花扇,如今在这里又听到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哭起来,抬手拭去满脸泪。
一个杂役认识他,哄笑起来:"醒醒吧!大清朝早亡了!"
一句话刺了他的心。
他不要醒!
发狠似的抬头看着众人,兀自冷笑了一回,很痛快的笑乍乍响起,他在鼓着掌喝彩儿:
"好!唱罢!就唱罢!现在不拣一出热闹的戏唱,将来散场时怎好衬得冷清?唱罢!"
台上不受影响,水磨腔咿咿呀呀地缠人,把票友们的脖子勾过去,继续看戏。
那一个悲痛的老人、糊涂的老人、古怪的老人,只是一个无端惹起的小小插曲,泛泛而已,罢了。
回头看戏,茶水不曾冷却,还是身在热闹场中,这芸芸众生,潇洒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