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的是这样一个灵性孩子,若是走正路,何愁将来不能成名成角儿!偏偏倒阴差阳错投在陈结衣师门下,就出了名,在梨园行也是恶名呵!
喜的是昆曲终究算得是后继有人,在京剧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大时代背景趋势下,昆曲如今儿也出了个拔尖的新人了!
怒的是,这孩子再怎么有灵性,那也还是偷过戏,而且还是偷的徐淮宣的戏!
叹的则是老天无眼,他陈结衣何德何能,够格儿收下这样一个徒弟!?
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班主从前始终不能同意这话,假若修行在个人,那还要师傅干嘛?要科班干嘛?哦,照这样说,大小伙子自己唱唱念念就能登台献唱啦?哪那么容易儿!
但这话放在陈结衣和楚生这俩师徒身上,倒算得合适,陈结衣他确确实实没管过没教过呵!
正当老班主思绪万千时,台上戏已然唱完,老班主在角落里坐着,只听得满声的叫好儿,老班主寻思着,听着是比徐淮宣下场时的喝彩声还要响亮些。
是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剧种的繁荣就是靠着一代代新旧更替,一代代旧人的老去、新秀的出头才能不断延续下去的,假若一个剧种再好,没人去学,没人知道,没有新鲜注进来的血液,那繁荣也就将没落消逝,成为一段历史中的空谈。
旧一辈的老去和新一代的出头,都是为了他们所共同喜爱的事物不被遗忘,放在大时代背景下,或许那些剧种就是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花,文人的妙笔生花也是一样。
花开花落花又开,新旧更替无可避免,赏花人勿须感伤,因为对于那些行将逝去枯萎的落花而言,只要花根不死就好。
根不死,来年时候,花总会再开的,哪怕已经不复旧时模样。
只要花开就好。
总有人会看见那朵花,总有人会喜欢的。
☆、猫
两家戏班子,一台戏,真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这会子,已然都唱完了,会馆里各位老板也有不少是懂戏的票友,戏既看罢,都在心里暗暗估量着:
刚刚那锦堂社初次登台献唱的小戏子,要论四功五法、三节六合,倒是比徐老板当年第一次唱牡丹亭游园时,还要好上几分。
但凡事不能光看开头,从前已往,有多少初次登台献唱就一鸣惊人的梨园新秀?
要论起来,从前的那些新秀,初次登台时,比那锦堂社的小戏子还要拔尖儿的也不少,只可惜好花不长开,好景不常在,过几年到了倒仓期,一副好嗓子没挨过去,就算给毁了,可惜一朵好花,没命开在花枝头!
嗓子既毁了,成名成角儿从此后是不必再想,只能去文武场做个吹笛打锣的,话说回来,在倒仓期,一副好嗓子到底能不能保得住,谁也说不清,谁也不敢打包票儿,这其中,充满了戏剧性和偶然性。
细想那些一代名伶,除了自身功底好,或许也有几分命运使然。
那小戏子,若是按现在的劲头儿,再好好沉下去学个几年,将来比徐老板还要红还要有名倒也不难,只是过后到底能不能保住嗓子挨过倒仓期去,暂且就还另当别论。
命运既是这样地叫人捉摸不透,众人也没心思替这小戏子猜去,他们现在所有兴趣的,是两家戏班子,一出对台戏,这倒是有趣。
又听得那小戏子的师傅是有名的戏偷子,不光自己偷,也教徒弟们偷,而且据说,那小戏子在戏院里偷徐老板的戏被抓了三次,偏偏锦堂社如今又唱对台戏,可不是公然挑衅叫板?
这旧恨新仇,临轩班的班主如何肯轻轻放过?商会里各位老板寻思着,都等着看另一场好戏。
可众人左等右等,也没见那临轩班的老班主和那陈结衣吵起来,其中一个做运盐生意的大老板为临轩班鸣不平,悄问老班主道:"您不生气?"
老班主在会馆角落里坐着,吹胡子瞪眼,拿手使劲恨恨地拍着膝盖骨,说道:"我不生气?我都要被气死啦!"
"那您怎么还跟没事人儿一样坐在这儿?"那大老板疑惑着,不能理解。
老班主一挥手:"我不跟一个孩子计较!"
"那他师傅呢?"
老班主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算了,我也不能去打死他,各人做事,各凭天良吧。"
那大老板吃了一惊,回头想想,也是,偷戏在梨园行里虽是大忌,但说到底也不过是道德层面的事情,对于戏偷子,是不能用什么道德理念去和他说道理的。
既不能讲道理,那只能动手了,可伶人都讲究体面,动手这样的事情究竟算不得体面,而且也会落人口舌。
一句话,人要脸树要皮,人这辈子最怕遇上不要脸的人,道理无处可讲,又不能动手打人,真真是叫人有冤无可诉了。
那大老板叹了口气,拍拍老班主的肩,没再说什么。
戏既唱完,人就该散场,会馆里大大小小的老板也都起身告辞了,顾寒瑞坐在太师椅上,很注意地看向角落里的白文卿。
只看见他忽然站起身,像是要去后台的模样儿,顾寒瑞只觉不痛快,抽出烟盒给自己点了支烟,正要起身招呼弟兄们走,却又看见白文卿朝会馆门口走去。
顾寒瑞倒有些疑惑,怎么忽然间就不去后台,跑到会馆门口了?
披了件风衣,顾寒瑞也朝会馆门口走过去,出门一看,哪里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