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皮鞋好像知道很多,于秋凉躺在衣柜和床之间,脑袋顶着床头柜,逐字逐句地从她的信中发掘有用的讯息。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绝望的女人,这个女人在世间游荡了太久,漂泊了太久,她满心仇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和自己原有的心愿。她是杀人的恶鬼,亦是可悲的受害人,她在信中认了罪,同时她祈求一个解脱,她希望看到这封信的孩子能多考虑考虑,帮她一把,烧掉她的皮鞋,毁掉她的灵魂。她不再对人间抱任何希望,因为她当年求救的时候,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向于秋凉求助,已经花光了她最后的一点信任,万幸于秋凉值得她信任。
余夏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于秋凉离那些鬼远一点儿,可他管得住于秋凉的身体,拉不回于秋凉的心灵。人的思想是自由而不被束缚的,于秋凉反复将那封信读过几遍,就要去找蜡烛火柴,想挑个时间把红皮鞋约出来了,这点儿小忙,他还是帮得起的。
可当他起身的那一刻,他又迟疑了。不为别的,他在考虑这封信的真实性。也许这封信是红皮鞋在清醒的时候所写下的,也许它只是一个诱饵,在他前往目的地赴约之时,疯掉了的红皮鞋会把他吃下去。尽管他相信那天穿着红鞋子来杀他的是菜刀鬼,但是他仍有被欺骗的可能,况且,红皮鞋的确害死过一个小女孩,不是吗?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向来不认同余夏生对顾嘉的防备,可他现在却像余夏生防备顾嘉那样在防备红皮鞋。这有些尴尬,还有几分可笑,他跪在地上,攥紧了手中的那封信。他可能是受了余夏生的影响,在他的潜意识里,余夏生最为可信。
“谁给你写的情书?”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于秋凉的肩膀上,他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慌忙把那封信折好,胡乱丢进了床头柜里。于秋凉动作太快,余夏生都没看清信上写了什么,他匆匆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字很好看,多半是小女孩写的。
“天要下雨,儿要嫁人。”老鬼装模作样地感叹,擅自改了后半句。于秋凉脑袋里突然又蹦出“小园姐姐”四个字,这四个字在他脑内不住搞怪,逼得他有些生气。余夏生也是个快要嫁出去的,有什么资格来说他?
所以,于秋凉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和你的小园相亲相爱去吧。”
“小园?”余夏生的脸倏然黑了。
第38章春至
关于“小园”,余夏生没有作过多的解释,他明白,哪怕他解释得再清楚,于秋凉也不会听。和不讲道理的孩子交流,是不必讲道理的,再多的道理,他们只当作耳旁风,任凭它轻飘飘地吹刮过去,而不撩起一根头发丝。
于秋凉看他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真取得了实质上的胜利,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忽然脑门上挨了一巴掌。蛮不讲理的遇见另一个蛮不讲理的,狭路相逢,当然是勇者获胜。余夏生非但勇猛,力气还大得出奇,三两下就逼迫得于秋凉打滚求饶,此时他的胜利,才能算作真正的胜利,虽然他的获胜是借助了暴力。于秋凉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在一个国家里的确是有暴力机关的,而余夏生恰好是暴力机关的一份子。老鬼生在战争年代,对付过的敌人多了,要想和他作对,是没法在他身上占到便宜的,这回仍是于秋凉打错了算盘,把主意打到了歪的地方去。
尽管于秋凉一天不挑事就不舒服,但归根结底,他算不上罪大恶极。他充其量只是个有些麻烦、有些让人头痛的小孩子而已。余夏生见好就收,没再收拾于秋凉,后者侥幸捡回一条命,嘀嘀咕咕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床头柜上,好像一只要孵蛋的老母鸡,搏命看守着他的鸡窝,不让外面来的禽兽吃掉他的鸡蛋或者鸡崽子。
理所当然地,余夏生被他划分到了“禽兽”的行列。偏偏“禽兽本兽”还一无所知,脑筋没有拧过弯儿来,不晓得他摆出这副架势究竟为何。于秋凉守着床头柜,生怕余夏生趁他起身离开,到床头柜里去找那封信,他知道,如果红皮鞋的第一封信就被余夏生给发现了,那她以后就再也不要妄想能送信过来了。
鬼精鬼精的小孩子们,心里常常盘算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外人若是叫他们的纯良表象给欺骗了,当真认为他们什么也不懂,那便是大错特错。现在的孩子们,年纪轻轻,懂的却一点儿也不少,谁看他们像傻子,他们就把谁当成傻子去愚弄。于秋凉不觉得余夏生是傻子,因为余夏生总是在防着他,不让他有机会造作,余夏生的行为,是在变相承认于秋凉的能力。于秋凉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想扯个谎把老鬼糊弄走,不让他在这儿盯着自己,对面的老鬼却先开口了:“把那封信拿给我看看。”
他果然回过味儿来了,一张嘴就要那封信。于秋凉怎么可能会给他看,一听他说话,就假模假样地撒起泼。世界亏欠于秋凉一个影帝奖,这孩子演泼妇演得十足像,仿佛他本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泼妇,正在为几毛钱而喋喋不休。
余夏生不太亲近女人,相反的,他有点儿怕女人。他生在旧社会的大家庭里,那时候的女人们知道的少,却总爱到处乱说,他实在是畏惧她们的嘴,直到入了军队,方才知晓世间女人并不都是那样教人害怕,可幼年时期形成了的印象很难登时扭转过来。此后他忙于东奔西跑地到各方参战,也顾不上去改变自己的观念,他是害怕女人们,可他不歧视女性,他知道男女是平等的,他不去歧视她们,但害怕她们,不和她们打交道还是可以的。本来呢,活过这么久了,他渐渐忘记了这被他深埋在内心里的恐惧感,然而现在于秋凉撒泼打滚,又让他犯了头痛。他后退几步,又退几步,好远离于秋凉,不叫那胡搅蛮缠的小东西逼他发疯;他一退再退,最后竟跑出了卧室,躲到客厅里避难去。于秋凉看着老鬼落荒而逃,兴高采烈地吹了个口哨,终于舍得从床头柜上下来。他的姿态里透出几许神气。
那封信藏在一堆白袜子底下,于秋凉把袜子堆翻乱了,才将它抽出来。它还是那么香,染得小小的柜子里面都带上香气。于秋凉深吸一口气,却又感到自己的做法好似一个变态,于是稍微收敛了些,找了个小夹子把那封信夹起来,放到一个文件夹里。文件夹咔哒一合,死死地咬住那个秘密,小鬼在门外偷偷往里面看,好似发现了大新闻,蹦蹦跳跳地去对余夏生报告,说小哥哥一定是谈了恋爱,要到外面找女人。
所以说,小孩子们不是什么也不懂。他们什么都懂,只是那些愚蠢的大人特别喜欢用自己狭隘的认知去揣测小孩子的行为模式罢了。目光狭隘,看到的范围也就极窄,他们自己蠢笨,就认定别人和他们一样蠢笨。余夏生不是个愚蠢的人,但他纵然是卧龙再世,他也不知应当怎样干涉于秋凉的情感问题。他心里明白,于秋凉在这时候谈恋爱是不太好的,可具体哪儿不好,他也说不上来。他一辈子没踏入过感情的漩涡,因此在这时候,他仅能站在岸边望洋兴叹,连一艘可以横渡水面的小船都找不见。
及至晚饭时间,饭桌上的三只鬼各怀鬼胎,谁也不敢抬头多看谁一眼。于秋凉从来没吃过这么沉闷无趣的一顿饭,可这顿饭虽然无趣,却总让他想要发笑。也不知无趣中的趣味何在。他的视线停留在余夏生抓着筷子的右手上面,他想余夏生的手应当是拿过枪的,而其他时候,它也会握住一杆笔,按下电灯的开关,摊开一个笔记本在桌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一些什么。这是顶好看的手,余夏生有时候会握着他的手,但那是长辈对晚辈的呵护,于秋凉想象不出来老鬼会怎样对待爱人。
情啊爱啊的,这种东西,是于秋凉所不喜欢的。他开始感到乏味了。肚子分明没有被填饱,但大脑已经发出了讯号,叫他停下不要再吃。食欲减退的时候,面前摆着山珍海味,也像是蜡块泥丸,吃是必不可能吃的。他放下了筷子,随手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嘴,要端着碗筷到厨房,去收拾他自己的这一份。
“吃这么少?吃饱了吗?”令他不悦的人在饭桌那边问。
“饱了呀。”于秋凉吊儿郎当地回应,叮叮咣咣地刷了筷子洗了碗,就不再出声。
小鬼知情知趣,默不作声地把空碗捧了过来。他个子还太小,够不到洗碗池,于秋凉替他把他的碗筷洗了,站在水池前面发呆。他感觉自己有点儿不正常,可他的不正常好像和红皮鞋的来信全然无关。他以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他觉得身体里的哪一处正在难受,正在对他耍赖,要他去哄哄它。是胃还是肝?是肠子还是心脏?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连自己的身心都未曾了解得透彻。像是有只小猫儿藏在他身体里似的,动不动就伸出爪子轻轻地挠他一下两下,他咳嗽两声,喉咙发痒。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喝醋。
于秋凉不知道自己喝醋又有什么好处,他把醋和饺子联系到一块儿了,他认定自己是想吃饺子。北方人过节么,不管是什么节日,只要吃饺子就对了。于秋凉不晓得冬至是哪一天,他决定把明天当作冬至,催余夏生给他下饺子。
“哥。”他从厨房探出头,向外面喊,“我要吃饺子。”
“明天再说吧。”余夏生喝了粥,烦闷地出了一口气,又问,“信是谁写的?”
他觉得必须搞清楚是谁勾走了于秋凉的魂儿,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这时候谈恋爱对他的小弟弟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终于想起了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以于秋凉的高考为目标,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于秋凉阳奉阴违,一面对他保证好好学习,一面带着小姑娘偷偷溜出去玩儿。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于秋凉自甘堕落,就算他放弃了管教于秋凉,于秋凉的小女朋友也是无辜的,她不应该为一个头脑发热而做出的决定而赔上她的未来。
想到这里,余夏生“霍”地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将于秋凉吓了好大一跳。余夏生浑身散发着杀气朝他走过来,他不明白自己又犯了哪门子的错。他错愕地望着余夏生,结结巴巴地问道:“又、又……又怎么了?吃饺子还犯法了?”
吃饺子当然不犯法。余夏生的脸阴了一会儿,突然多云转晴,暴风骤雨并未如约而至,它们被一道看不见的防线拦了下来。他的决定改变得很快,从A方案到B方案的转换往往只在一瞬间。他刮了刮于秋凉的鼻尖,心情很好似的捏捏那张脸,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什么,于秋凉反倒僵住了。
卧槽。
于秋凉意识到了是哪里不对劲。
他发觉自己现在的心态,和那些怀春的少女出奇一致。他脸上发烫,但不是因为暖气烧得太热。他有些紧张地攥住衣角,在心里大声告诉自己:这他妈都是青春期的躁动!
青春期的躁动逼得于秋凉早早地爬床睡觉,在余夏生眼里,这小子今天可是奇怪得很,连睡着的时候,都不忘和他拉开距离。小鬼不再受于秋凉的阻碍,得以名正言顺地躺在他们两个中间,享受着左手右手一爹一妈的幸福,快乐地嘬着大拇指。平时的于秋凉不喜欢看小鬼嘬大拇指,他觉得七岁的孩子就应该有个小大人的样儿,嘬大拇指实在是不像话,但今天,他藏在被子里,不敢冒头,不敢回头,当然也就顾不上给小鬼找麻烦了。
余夏生怀疑他耍脾气,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后背。于秋凉浑身一抖,颤颤巍巍地把自己团得更紧,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上,也不怕自己睡着睡着突然就掉下去。老鬼困惑不解,立马又想到那封奇怪的信。于秋凉的怪异,让他更加笃定那封信是于秋凉的小女朋友写来的,这是谁家的小姑娘,竟有这么大的魔力,能令一个男孩子变得这样反常!
他不甘放弃,伸手戳了一下又一下。于秋凉不停退避着,直到退无可退,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才开口说道:“你睡你的,别闹我。”
想不到他余夏生还有被别人嫌弃的那一天,这可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哥。余夏生心里酸了吧唧很不是滋味,好像他家的猪被白菜引诱跑了似的。他忿忿不平,然而他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非是为了那棵素未谋面的白菜。
老鬼消停了,于秋凉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到了卫生间去。他没开灯,只是蹲在地上,背靠着门,捂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刺啦刺啦的撕纸声在黑暗中响起,余夏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平生首次恨自己的听觉为何这般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