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什么要紧的?”她大剌剌笑着,满不在意的说,“我可以和变小了的你继续玩啊。”
这一句话洗刷尽了这一百年的倦怠和懒惰,诣泉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涅槃后,它会忘了所有人,于是所有人便也忘了它。但现在,它似乎可以被铭记了。
玲子是个严格的小老师,诣泉是个勤奋的老学生。只是玲子老师时常夹带私货,也经常忘记自己的身份,总是同它喋喋不休说着日常的事情,也喜欢爬上它的梧桐树。诣泉时常想,要不是自己足够努力,大概只能原地踏步了。
学了一段时日后,诣泉小有所成,于是它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
——八原的玲子说,涅槃后她也会继续和我一起做朋友,所以我一定不能忘记她。
它还想继续学下去,但它没有时间了。庸庸碌碌的这一生,即将走向尽头。
害怕忘却年龄,因而每逢涅槃之际,诣泉会在栖息的那颗梧桐树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记。现在,它要划下第十二道了。
将已然变钝的爪子刺入树皮,诣泉犹豫了。
这一百年糊糊涂涂地过去,它从没有感叹过哪一刻是美好的,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值得纪念。已经整一千两百年了,在此之前它从未回忆过曾经,没有期望过未来,也没有珍惜过现在;不会去弥补错误,不会去尝试新事物——因为以后还能弥补,以后还能体验。
它突然不想划下这一百年的终点了,它不停不停地想着,如果能再活下去就好了,如果能继续和玲子学识字就好了,如果能不忘记就好了——如果更早地珍惜每一刻,那该多好。哪怕没有永生,哪怕明日就会死亡,诣泉也不想再囿于循环往复的重来中了。
就只拼尽全力地活一次,一次就好。
但那焚身的烈火已经爬上了每一寸羽毛。
已经没有呜呼叹息的时间了。
第15章不正常的安慰
他们听着诣泉诉说以前的事情。尽管它只用了寥寥几句话将那些时日粗略地概括了一下,但还是听得众人忍不住垂首叹气,为这段经历感到悲伤。
随着夜色降下,氤氲在树林间的水汽也逐渐沾染上夜的寒气,不知不觉温度低了几度。诣泉用羽毛上的火焰燃起了一小堆火焰。众人围坐在火堆旁,四下顿时便温暖了。夜斗双手抱膝,蹭着地面往火堆靠近了些,他的脸埋在手臂间,只露出那双透蓝的眸子。
平常这种时候,他多少总会说些什么俏皮话或是不正经地吐槽,但他这时候却没有。
说不奇怪是不可能的。楠雄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正经……这种忧郁的姿态和楠雄对夜斗的印象总有些格格不入。
他是那么冷静,看起来像是早已沉入进了故事中的模样,但他的哀叹与延伸却透着比感伤更浓重的情绪。楠雄知道,他不是单单在为诣泉感到难过,而是被这件事牵扯着,想到了曾属于他自身的记忆吧。楠雄无法看出夜斗的心事,毕竟神明和妖怪之类的生物都是超能力的绝缘体。楠雄便就没说什么,捡起一旁的树枝,把火堆捣得更旺了些。
诣泉挥了挥一边的翅膀,把一颗快要飞到身旁的火星扇到了别处,而后继续说:“其实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以前似乎都是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好像也没想过要认真过日子。我朋友也不多,确切的说我没有朋友,因为我害怕涅槃以后就把友情统统忘了,所以干脆独自活着。伴侣什么的,当然也没有尝试去找,因为总有一天会忘掉彼此。人人都说凤凰拥有永生是多么值得羡慕,实际上我觉得我这只凤凰孤高又可悲。”
它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含着一千多年的惋惜。
“如果不是我那时候用日记把所有事情都写下来了,涅槃前又带着强烈的夙愿,否则估计真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段关于外婆的故事,夏目听得格外认真。这时候他发问道:“涅槃后不是会忘却记忆吗,为什么你还认得了字?”
“记忆会消失,但知识会保留。”它很认真地解释说,“譬如像是苹果,吃的时候要把核吐出来。‘吃苹果吐核’,这我会一直都记住,无论涅槃多少次都不会忘记,就像是铭刻在骨子里了。但究竟是谁告诉我应该要这么做,那时候的场景是什么样的,这些便不会停留了。”
每个轮回的知识都会累积起来,所以凤凰本质上可以是相当博学的妖怪。诣泉不知道其他同类的活法如何,也不清楚它们脑中已经累积了多少知识,反正它一直都是个废柴,这么久的累积只让他变得更加废柴而已。
“那么,你现在对玲子外婆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这本日记吗?”夏目又问。
“差不多是这样。”诣泉用力点头,而后又补充到,“其实在那次涅槃以后,我还保留了一小点记忆,还记着玲子。我去找玲子了,可我没找到,可能是因为我破壳花了太长时间吧。不管怎样,我一直都在找,也去了很多地方,总是没看到她。所以我就守在树上,等她哪天能回来,然后来找我玩。”
说着说着,它突然尴尬地讪笑了两声,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结果某天等着的时候,不小心被一只大妖怪伤到了,又一不小心没挨过去,就一不小心……涅槃了……”它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周围一眼,“然后我忘记的就更多了,只记着要去找玲子,还有要认真地活下去,绝对不能直到临死前才感到后悔。”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楠雄敏锐地观察到夜斗颤抖了一下。他看到夜斗把脸埋得更深,眼里的情绪也更深了,那股悲伤几乎要从他的眼角坠落。他长出了一口气,那些氤氲着浅白色的气息随即便从袖子的空隙间钻出来了。
“我和玲子的故事就是这样了。其实也没什么有趣的,但我很感谢玲子,她教会了我很多,她让我睁开双眼。”它昂着头,很骄傲的模样,眼底还是浮着一层泪光,“睁开双眼以后,我看到的就更多了,所以我真的很感激她。她去世了,我很难过……玲子的外孙,我想问你,在玲子离开前的那些日子里,她过得快乐吗?”
夏目噎了一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究竟是诚实地说“我不清楚,她很早就离世了”,还是用别的善意的话语安抚它。
看着诣泉的双眼,夏目放弃了后者,说出了实情。
“但是,我想她一定是很快乐的。”末了,他没有忘记添上这样的一句话。
这话不像是对诣泉的安慰,倒像是夏目自己的期许了。他希望外婆最后的那些时光中没有苦难和哀伤存在。
“好,我知道了。”它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欢快,但本心是否欢快却无人知晓了,“那么我也该继续往前走了。不能让玲子失望啊!”
它一脚踏灭火堆,又用翅膀拍了拍,四下顿时暗了些,好久他们才熟悉了昏暗的月光。诣泉又绕着火堆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圈,确保没有一颗火星子还燃着,这才放心地飞上枝头。
“再见啦,玲子的外孙……夏目贵志,对不对?”
夏目猜它这会儿大概是笑着的。他用力点点头,怕它看不见,又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