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少时做质子时曾和翰林说过他的豪言壮志,和他现在做的一模一样,翰林有点想笑,但难得有这样一个初心不改的皇帝,其实是百姓之福,所以就问道:“陛下为何要与臣说这些?”
刺客拒不承认,他大大方方地摘了戴了好几天的面巾,露出一张戴了人皮面具的脸,摸着疤问翰林:“皇帝长这丑样?那这朝廷要完。”
翰林指了指他因为毫不体面的破袖子:“您做质子时学弓马,不知道箭射出时要旋转手臂,让上臂的内侧朝向自己,所以被弓弦抽掉了一块皮肉,是臣给您上的药,所以还记得疤痕的形状。”他把一脸茫然的皇帝从床上撵下去,问道:“您这是想用遇刺受伤迷惑别人吗?可是皇帝不在宫中坐镇多危险呀……”
新君赤足踩在地毯上,无所谓地一摆手,漫不经心道:“没事儿,丈量土地清点人口这些我干过好几遍了。”
他说的是“干过好几遍”,翰林只当他是口误,他皱着眉头揪着被角,习惯性地要训皇帝:“想过好几遍有什么用?陛下究竟知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
新君定定地看着敢训他的翰林,突然长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那样对待翰林,但至少一切已经挽回了,翰林仍是那个君子端方不避世的翰林,而不是什么他的狗,他高兴地笑了起来,把翰林从床边抱起来转了两个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他塞回了被子里,轻快地说:“先生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去。”
翰林下意识道:“穿上鞋再走。”
新君笑着应了,他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知道先生不愿受人打扰,我在城西给先生备了一处私宅,现在新旧两朝融合得差不多了,先生可以搬去住了,只可惜朝中乱糟糟的,我没办法立刻给先生高官厚禄。”
翰林感动于新君的体贴,他从床上下来,把他送到了门口,看着他坐上御辇离去,才转身回去睡觉。
第二章
5
翰林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雌伏在新君身下,最开始他以为是他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让他做了个荒唐的春梦,他一身汗的醒来,红着脸去洗了亵裤,躺在床上回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看着时辰离天明还早,又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有了这个梦做引子,翰林有点期盼夜晚时光,唯一的担忧是亵裤不够穿,但他不能向宫人要,万一谁多嘴传到新君那里,他再来问一声为什么不够穿了,翰林感觉自己就可以一头撞死了,所以第二晚他偷偷掀开被子往裆上垫了块方巾,准备去赴周公之约。
这梦连续做了一旬,开始陆续出现白天的场景,梦里的新君仿佛一个暴君,而那些无望的情绪又太过鲜明和真实,翰林开始怀疑这不是一个梦,而是自己被人用某种方法遗忘和篡改的记忆,他循着梦的指引在宫殿中翻找,但是一无所获。
他竭力劝诫自己不要因为没有证据的是去怀疑新君,他把梦里的事情挑了挑,拿一件不涉及情感和床事的事情去问了新君,新君嘴唇哆嗦了一下,矢口否认了。
但这哆嗦已经说明了一切。
翰林无法想象自己在朝臣口中和史书笔下变成了什么样子,因此他拒绝了新君的邀请和丰厚的赏赐,只从宫中带走了一些衣物和锅碗盐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不敢向任何一个旧友打听自己的事情,他躲着所有人,幸好新君赏赐他的府邸确实足够隐蔽,翰林第一次路过门口时甚至没有发现那里还藏了个院子,他也没继续派人贴身伺候翰林,在他睡觉的时候在外面守着随时等他吩咐。
新君帮他在他和过去的朝臣生活之间画了道鸿沟,翰林以为是因为新君其实也不想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他对此并无异议。
翰林出身耕读之家,会干农活,虽然身体不如年少时强壮了,但只伺候一院子的菜做家用还是勉强够用的,他找了家当铺当了自己的玉佩,买了种子和肥料,挽起袖子拔了院子里争奇斗艳的花种上了菜。
热情的街坊们送了他一对鹅蛋,从自家井里捞了一条金鱼扔进了他的井里,又吆喝着找几个破盆子把他拔出来的花装了起来,说能顺手帮他带到集里卖掉,看他是个书生模样的鳏夫,又拉着他到临近的早点铺定了每天的早餐。
翰林之前做的也都是高高在上的活计,没有什么与百姓打交道的机会,百姓里不可能有人认识他,处身其间并没有给翰林太多压力,他算了算剩下的钱,就跟着他们去了早点铺,甚至边走边打听能不能一道把晚餐也解决了。
送他鱼的街坊惊讶地问:“郎君只问晚餐,乃是不食中饭?”
翰林只好苦笑:“囊中羞涩,囊中羞涩。”
这片坊中住的大约有些家境殷实的富户,便有人问他会不会算账,要聘他做个账房,包两餐,翰林学过一点《九章算术》,但从未算过账目,他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了。这时候的《九章算术》虽然已经不算是个稀罕物,但肚子里没有点墨水的人也不会去读它,就又有人请他做西席教一教自家的女公子。
翰林还没来得及为请他教的是个小娘子惊奇,早点铺就到了,铺子里提供的早餐的口味虽说不好,但种类丝毫不比宫中少,翰林挑了十数种写下来交给店家,又付了定金,才接着问那位请他做西席的人家。
如今多数百姓家里都有闲钱三五天吃一顿肉,而每日也必有一顿有油腥,穿的也都干净整洁,只有尚懵懂的孩子才光着屁股满大街乱跑,但被家长抓住也要为不穿衣服轻轻揍一下屁股的,翰林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一边抓着他将来的女学生不让她跑出去买糖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曾经居住的京城。
他在街坊里徘徊了许久,直到腿肚子酸痛,走不动路了,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对着桌上的鹅蛋发了一会儿呆,想起鹅能看家,就从自己读过的书里翻出来一本讲山野田趣的,照着上面的描述孵出了两只鹅。
翰林照旧卯时起床,吃完早点铺送来的早餐,撵着鹅崽在他的一小片地里捉虫,在它们扑腾出院墙时揪着翅膀拽回来,出门教女学生认字前把它们关进笼子里,下午再拎着凳子坐在门口帮左邻右舍写写信,挣到的钱完全足够他一个人用,甚至还有些富余,两个月后翰林就赎回了自己的玉佩。
新君按时派人给他送一些米和钱,态度像是对一个需要接济的旧友,翰林感激于他的体贴,但不愿用他送来的东西,存不下的就送到附近的养济院,放得住的就妥善地收起来等着哪天还给他,但一直没什么机会。
翰林不打算怨恨新君,对天下百姓来说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君王,些许私德上的缺陷无伤大雅,因此现在的不见不念就是最妥帖的结局了。
6
新君一恍神发现自己回到了看着翰林被绑在床上默默流泪那一天,这是个没见过的新场景,大约是他能回到过去的天数又有所增加了,他有点想知道自己最早能回溯到什么时候,脸上见怪不怪地叫来人把解开,留下自己的方巾给翰林擦泪,转身回到书房,抽出一张白纸写了个大大的“叁拾捌”,坐在龙椅上盯着字发起了呆。
第一次他看见翰林时翰林被绑着双手赤身裸体地趴在他脚下吃饭;第二次看见翰林时他坐在木马上,一个小侍童骂骂咧咧地推着木马;第三次看见翰林时他缩在地毯上看书,见到他来了讷讷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每一次他回去都比上一次的时间早上一点,而回去是因为翰林自缢了,可能直到翰林没有选择自缢,而是安安稳稳地活到无疾而终他的轮回才能结束,新君看着桌上的政务打了个哈欠,随手翻开第一本扫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无聊的贺表,这玩意不用批,就扔到了桌子下的筐里。
整张桌都是遣词浮夸华丽的贺表,新君耐心地看了几本,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刚攻下京城还没登基的时候,从他在轮回里打听的消息来看这是他结束质子生涯后第一次见到翰林,也是造成翰林每次都无望自缢的开始,新君精神一振,认为自己这一次终于不用再重复这种日子了。
当皇帝虽好,但一口气做上几十遍实在是太累人,所以虽然可能没法知道那个将来的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待翰林,自己为什么会从回国的路上一睁眼就到了二十几年后,但既然翰林不知情,他也不知情,所有旧事就可当做没发生过。
但他又不甘心地想:我到二十年后前还没有离开京城太远,翰林和礼部的官员一起送我,至少还有两天才会离开,在这之后我应该没再见过翰林。这两天时间能发生什么?
新君扔下满桌子贺表又偷偷去找了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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