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你一句,你十号晚上讲的话,还算不算?
孙朝忠抬眼望着方孟韦,慢慢抽出被握着的手指。日日盼着方孟韦回家的时候,他只怕孟韦爱他不够,现在不过几天之隔,又怕孟韦爱他太甚。
他何尝不想点头答应说,算数,当然算数,我同你不止十九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他只是抬眼望着方孟韦,似个没有本金的赌徒。他想许诺的命运已不在手中。
你好好的,别让我操心。
这句话让方孟韦本来还带着泪痕的脸变了颜色。你是什么意思?
孙朝忠没有应声。
你的意思是,不算了?
孙朝忠有些烦躁,侧身又看了眼铁门,明知难于兑现,这不是为难我吗?
方孟韦用口袋里掏出的手帕抹了抹脸,你同耿律师好好说,他会帮你,我也会帮你,前因后果一五一十。
孙朝忠眨了眨眼,你真以为证据还重要吗?是不是我做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天真的情人还真以为英国人的法庭会还他清白?
本就不是你做的。
孙朝忠苦笑,你明白我就够,你有心救我就够。方孟韦冷笑两声,够什么?
孟韦……
这能够什么?
……
孙朝忠。
方孟韦喊他全名。
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又是党部教你的还是蒋建丰教你的!?孙朝忠被他吼得一愣,迅速又警觉地瞅了一眼四周。
你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甘心代人受过的?哪国法律告诉你无辜之人该受刑罚?你是否清白无辜不重要,那你告诉我什么重要?!有人需你顶罪重要?叫你牺牲重要?你平时固执我都随你依你,可你到现如今竟然还满脑浆糊!
孙朝忠呆愣望着他。
你讲你在青年军读卢梭读密尔,你都忘去脑后了?这天下还有没有一个法理了?有没有一个公义了?
听到里面吵闹起来,那守卫打开门站在角落,却被方孟韦这时的凛然神气震慑,几秒也未说话。好像这片刻前还红着眼流泪的青年倏然间变了个人,叫他想起了家乡祭祀时红纸上描画的神相。
方孟韦倒是侧头看了一眼那守卫,您带他回去吧。耿律师明天会再来,我也并非单纯,会再想法子。这后半句话倒是对着孙朝忠了。
孙朝忠仍然坐在那张椅子上没有讲话,朝阳背着他的脸照过来,看不太清脸色。只我有心救你,远远不够。
顺着警局狭长走廊往外走的方孟韦,在这陌生的城邦望着太过熟悉的警局陈设,好似忘在北平的上一世又都重新显现,将他包围。只这一回他不再是这城市的守护者,不是这冠名“皇家”的警队的最高级警官。背后传来金属磕碰的落锁声音,孙朝忠带着手铐被领回监禁室,也不再是那个中央外派的机要秘书。方孟韦看着曲折走廊,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就要走出警局面对苍空时,便又再想起了那句父亲早年同他念过的“盼乌头马角终相救”。不!
他咬了咬下唇,打乱这思绪。
*
方孟韦将酒店里的随身物事全部搬回家中已经是几天后。
李婶连忙跑上来,五十多的女人腿脚不再灵便,放下怀里的孙女说方先生你可算是回来了。
她拉着方孟韦去看阳台上飘着的几件衣服,昨天落了一场雨,我叫阿辉拿了竹竿去取,可阳台隔得太远,够不到。还好只是几件单衣,今天晒晒,应该都又干了。
方孟韦点头,发现两个多月未见的李家孙女竟然长大了一圈。
好在窗子都关好了,房里应该没进雨水。李婶还在忙着同方孟韦汇报,显然是为这事忧心了一天。还好孙先生也是个细心的人,出门一向关好门窗……
方孟韦笑了笑,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她,说他不一定能常在家中,以后若是有什么尽管进门料理。
李婶犹豫了下,瞥了眼阳台上的衣物也就收了钥匙,这样也好,只是您表哥,那样好一位先生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同他们说一定是抓错人了,孙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和那嫁给鬼佬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啧啧啧。
阿辉这时候从房里出来抱起女儿,同方孟韦打了招呼便喊他妈叫她别再烦方先生。方孟韦吸了口气,说没事,朝忠很快会回来的。
进门放下行李箱,他望着饭桌上的纯白桌布微微笑了,那桌布一角有一块并不显眼的油渍,来自他第一回试着做扣肉时,竹筷间的一场事故。他走去阳台,将孙朝忠晾在外面的几件衬衫短裤收进来,果然是都干了,只是洗了一回,又被雨淋过,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肥皂气味。
将几件衣物叠好收进抽屉,抬头便望见床头柜上的烟灰缸。
孙朝忠一般是不抽烟的,有人递得殷勤了才偶尔接过。在方孟韦身边更是从来没有抽过烟,怕那烟味扰到他。方孟韦此刻望着这显然是忘记倒掉的烟灰缸,却并没有顺手将它清空。青瓷的烟灰缸有四个对称的凹槽,对着床边的那一个里,卡着半支还未抽完的烟。方先生!
李婶从楼下喊道,有您电话,台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