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教室才知道今天的任务是参观本科油画系的画室。本科生每学期期中和期末都有个联展,他们新闻摄影系都会从头开始跟进一下,算是帮校报一个忙。蓝海洋一想,那应该能看到莫长汀了。
整整两层楼都是油画系的地盘,走进去就是浓浓的颜料味道,然而这空间颇为压抑,像个迷宫似的,被米白色的隔板分为一个个小单间,每一间又都被布帘挡住门,以保证学生的隐私。
如果是可以参观的隔间,学生会在帘子上做个标志,然后他们这些人敲一敲就可以进去。当然其实也有那种特别想要表现自己的学生,看到采访的人来了,直接就把帘子拉了起来,热烈欢迎。
蓝海洋就喜欢这样的学生,不用他去敲门,直接进去讲话。本来只是个学摄影的,现在强迫加了采访的任务,对蓝海洋来说已经相当致命,还要去挨个儿敲门征询同意,这种事能少一件是一件。
就这样他从大四的画室开始看,有的学生看到他在门口就直接过来打招呼加介绍作品了,蓝海洋总是装作兴致勃勃地听着,做做笔记,走之前再拍几张照片,皆大欢喜。然后是三年级、二年级,一样的套路,最后他下了一层楼,来到了一年级的地盘。
狭长的走道,两边都是一格一格的画室、各种风格的帘子,蓝海洋还是先看那些开着帘子的,不过一年级毕竟也没太多作品可以直接上来就介绍,所以大多数人还是认真画着自己的画,并不在意他的存在。有的人看见了会点头打个招呼,蓝海洋就走进去,问问人家开学感觉怎么样、画什么类型的作品。
绕来绕去,蓝海洋已经找不着北,前后左右都是五颜六色的帘子,好像里面都关着不同性格的小野兽似的。蓝海洋是想找莫长汀,但是看了好几个档口,都没看到哪里写了他的名字。
然而也是巧,就在他泄气之时,背后的帘子里发出点动静,接着打开了。他一回头,正好看到莫长汀弹出一个脑袋,像是看到什么惊奇物种一样看着他。
蓝海洋一下就激动起来了,嘴都张成“O”型,想要打招呼又怕吵到别人,于是压低了声音说:“你在这儿啊!”
莫长汀:“师兄你怎么在这儿啊?”
蓝海洋:“我、我上课过来采访。”
莫长汀:“哦哦,是听老师说过今天有人来取材,不知道是你诶。”
蓝海洋退回去,指了指莫长汀的帘子,意思是问能不能进去看看,莫长汀赶紧把帘子挑开,把他师兄接进去。
大概九平米的空间,靠墙的位置已经层层叠叠放了好几块画板,比刚才蓝海洋看过的其他几个一年级人的画室里要丰富很多。最外面的一副还是他熟悉的风格,简约又现代。
旁边则是稍小一些的画作,风格就十分不同,有花也有普通的静物,应该是课上练习画的。蓝海洋踱了一圈,莫长汀就在他身后看着他,蓝海洋转过头,莫长汀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很烂?”
“怎么会?”蓝海洋深吸一口气,从第一天看到他的那副神经质一样铺满细线的画布开始,他就觉得特别,虽谈不上惊艳,却值得为之着迷。蓝海洋指着那副最外面的画布说:“这是你风格了吧?”
莫长汀一怔,想起他可能看过自己第一天在机场带来的那幅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其实现在就把风格定了不太好。老师也不喜欢。”
蓝海洋看着画,表示赞同的“嗯”了一声。
“能看看你现在在画的吗?”他又回头,指了指画室中间的画板。
莫长汀点头,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蓝海洋走过去,莫长汀稍稍移动了一下给了他多点位置,然后一张意料之外的画板就展现在蓝海洋眼前。
与其说是油画,倒不如说是雕塑或者装置。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一个三维的作品,不是平面画上去的,而是用一层一层的帆布板和其他材料叠加起来的、一个有些厚度的作品。最下面的帆布上是全黑的背景,然后在它上面铺上了同样是黑色的木条、三角型的木板;继续往上叠加的是一些别的材料,像是铁丝网、铜片、铝片、锡箔纸、螺帽等等。有“面”的物品都混乱重叠着、扭曲着、穿插着,而那些构成“点”和“线”的物品则是纵横交织着,甚至是被深深扎进别的素材里,整件作品看起来像是一朵爆裂的工业之花,压抑的同时又充满情绪和被禁锢的秘密。
如果说第一次看到的那副油画让蓝海洋小吃了一惊,那么现在面前的这张不算大的20x24英寸的画板上所涵盖的复杂信息,不仅让他大吃一惊,更是让他对莫长汀这个人产生了一丝畏惧。他被这压抑中的张力深深吸引着,觉得好久没看过让自己如此想要沉浸进去的东西。
片刻,他才侧过头看莫长汀,只见他也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这张画布,一手托着腮,没什么表情。然而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轻轻扇在泪袋,好像又是在传递什么只有自己知道的信息给前面那个他亲手制作的怪物。
接着,在蓝海洋的面前,莫长汀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抽出一跟细铁丝,像是拿着一把匕首狠狠插进爱人胸口的悲剧主角一样,狠狠地进去,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完全插入这“怪物”的心脏。
完成这一动作之后,莫长汀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又退后几步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说:“师兄来了真好,本来卡在这儿了,现在知道怎么结束这幅画了。”
蓝海洋端详着此刻的莫长汀,他有一种近乎残忍又无力的美,让他突然想起“核桃”照片里黑白的他。那样眷恋的眼神,像是长出了长长的藤蔓,捆住了他自己、也捆住了镜头后的人。此时莫长汀眼神里有着一样的东西,与面前这幅画紧紧缠绕在了一起。蓝海洋一瞬间有种被击垮的感觉,他心中涌起火焰似的,非常想立刻就把莫长汀放进自己的取景框里,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取景框里。之前他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画出的拍摄场景、光影、摆设,顷刻全都没有了用处,因为他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一片更加适合他的风景,那是尚且存在于他心里的风景,然而却是不属于他的风景。
蓝海洋就像丢了魂似的,打开莫长汀画室的帘子走了出去,留下莫长汀一人在这小空间里,若有所思,又觉似曾相识。
那是他的前男友“核桃”每次灵感来了的时候都会露出的神情,一样的惊惶和无助,然后在眼神里化作深深的依恋和无奈,然而他们自己感觉不到,只有莫长汀看得出来。
他深深迷恋着男人这样的眼神,那是为他而生的、是只属于他的。他甚至觉得如果不能创作出令男人露出这样眼神的作品,他生不如死。
然而他就是活在这样的生不如死中,一年了。
他眼神送走了蓝海洋,又转回来看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那就是他挣扎的心,一层一层,创造一个人、覆盖一个人,赠他骨架、赠他鲜花,最后人去楼空,却不知如何了断。
结果蓝海洋就这样来了,给了他一把锋利的匕首。
蓝海洋走到楼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常。那一瞬间他觉得如果再不离开他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因为他竟然非常想把面前这个人占为己有,紧紧抱住、甚至去扼住他的喉咙。
蓝海洋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坐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把相机从脖子上拿下来,开始翻刚才的照片,想以此来平复这来得毫无征兆的激情,然而翻来覆去,什么也没看。
此时的莫长汀跑到十楼的窗前往下看他的师兄,本来已经拿出手机发点什么,想了想又收回了口袋。他脱下工作时穿的那件被颜料弄得五彩缤纷的长外套随意挂在同学隔间的门口,回过头直接跑去了电梯间,按了下楼键。
到了一楼,莫长汀冲出去,蓝海洋已经不在了。
莫长汀左顾右盼,完全找不见人影,他便开始往图书馆跑,往那个废弃的小花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