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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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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我大概也是在等一个人。”孤魂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让人豁然开朗的可能,“不然还有什么事值得我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呢。”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孤魂第一次觉得今夜的三涂河水没有往常那样冰冷刺骨。

他挣扎着动了动自己那快要看不出形状的左手,而右手仍旧一刻不敢放松的抱紧了这块石头。至于他的双腿早已经没有了感觉,早在二十年前,甚至在更早的三十年前他就不曾感觉得到自己的双腿了。它们估计早就溶进了河水里,又或者和身下的石头成为了一体。“现在我也有要等待的人了”他沉浸在这久违的快乐里,周遭百鬼的哭泣一声比一声凄厉,可他却想放声大笑。

疲惫也时隔多年久违的席卷而来,他调整了一下环抱石头的双手想用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稍稍睡一会儿。这几十年里他睡觉的次数不多,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些能让他感觉自己原来是个人的时刻。今日他尤其觉得自己和活着的人没什么两样,就像是取得了什么巨大的成功,当下被极度的满足包围着的孤魂急需用睡眠来庆祝一下。

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想到“若有一天我等到了她又该如何认出她呢?”如此,他又因记忆的空白而不安起来,须臾,孟婆的话又如城墙上的钟声一般在脑海中响了起来,“是了,我如何能认不出我朝思夜想的命运呢。”

在安与不安的交替中,在身体几十年练就的攀附着石头的本能中,孤魂最终还是陷入了睡眠。

对孟婆而言,冥界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除了每天过桥的魂魄不同,其余的部分差不多都是相同的。虽然肉身已死,但既然领了这份差事,便要像阳间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说死后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曾经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是那样惧怕衰老,与夫君花前月下时又觉得人生那样短暂,谁又能料到自己竟然连十八都活不过。那些约定好了的白发相守、生生世世的诺言,如今全都是痴人说梦了。

“说什么命运眷顾,怎得叫三途河折磨了这些年,他还没是不明白命运从不眷顾任何人呢。”因没了肉身的累赘,魂魄鲜少觉得疲惫,所以自然也不会轻易入睡。但夜里能有些发呆的时辰总归也是好的,只可惜人生太短无可回忆。孟婆细细想来竟觉得未出嫁时的日子比如今还要枯燥,自懂事起也不过就是学些礼仪还有女工,运气好的时候年节可以随母亲出门上香,但大多时候是不能去的。

于是成婚四年里的记忆便愈发宝贵起来,宝贵到不愿与他人分享,只在这孤独的夜里偷偷拿出来独自咀嚼。尽管这短短的四年与死后漫长的时光相比太过于微不足道,但孟婆毫不介意,她沉醉在对丝丝细节的品味里,痛苦又甘之如饴,以至于回忆并未被时间消磨,反而更加的枝繁叶茂起来。

伴随着大亮的天光,孟婆整理好仪容端着那口赭红色的锅向着城外走去。日子虽然有些枯燥,但给准备往生的魂魄递上一碗汤,再听听他们的故事又是枯燥日子里的一种享受。就像是把生前没听过的话本子在死后都听了一遍,这里从来都不缺人间的悲欢离合。

极少功德圆满的人能干净利落地喝了汤入下一世轮回,也极少有非沉河不可的执着鬼,大多都是说着放不下生前的种种又不敢去当孤魂野鬼,几番痛哭流涕终了不还是得喝了这断魂汤。头几年孟婆还苦口婆心的劝说安慰,后来索性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若是哪天心情好了便寥寥附和几句,心情不好便急言令色地催着他们赶紧喝了汤去投胎。

反正过多纠缠的也不过就是那几类魂魄,他们并非真的放不下人间的种种,他们只是无法接受死亡这一事实,外加舍不得活着的感觉,但老实说他们活着也无甚用处,纠缠也不过是贪心作祟。

但在各式各类的鬼魂里,孟婆格外偏心枉死的鬼。因飞来横祸而死本身就足够让人唏嘘,偏又无任何心理准备,一瞬间从美好的人生跌入这冷冰冰的地府,光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太可怜了。是故孟婆会让这样的魂魄在望乡台上多看一会儿,既然不能叫他们反生,那多让他们看一会儿故乡便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冥界的天光也不同于人间,毕竟地下没有太阳,所以这天光也是没有温度的,即使这光看起来异常明亮。在这日日趋于雷同的冥界生活中,孟婆有时会恍惚觉得这些场景都是假的,这没有温度的天光是假的,这寂寞的时光是假的,就连她已经死了也是假的。自己只不过是陷进了一场不容易醒来的梦里,睁开眼时她还躺在夫君身侧,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去执手看花、细水流长。可她心里也再清楚不过,什么才是假的。

今日的彼岸花也开的明艳动人,趁着早上还无魂渡桥的空当孟婆踱到河对面的花丛里,细细挑选着一会要煮汤的花:花朵太小不行,颜色不够红艳不行,香气不够浓郁也不行。在花丛里走上十来步会发现一两个被花缠住了的魂魄,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是致命,这话用来形容彼岸花一点不错。这些定力低的魂魄被花香蛊惑,一步一步迈入这片淬了毒的美好里,成为花朵成长的肥料,不消几天就会落得一个魂飞湮灭的下场。不过这样总是比被浸在河水里要好,只怕这些被花朵吸食的魂魄此时正在黄金谷和温柔乡里不亦乐乎呢。

冷哼一声孟婆收好了采集来的花朵走回了锅边,“只差一锅三涂河水”孟婆嘴里念念有声的蹲在河边,用煮汤的大勺舀了半锅水,待架好锅点上火再将采来的花瓣放进锅里,准备工作就此齐活儿,只等着上门喝汤的魂魄了。

孟婆忽地想起昨日那个孤魂,不知这一夜过去他还在不在,于是她快步走到昨日站过的桥栏旁,向下喊着“昨天那个魂魄,你还在吗”。

须臾,那嘶哑的声音传来“多谢小娘子记挂,在下一切尚安,昨日夜里还短暂的睡了一会儿,今日觉得灵台清明多了。”

“那便再好不过了,你多坚持些时日,我们还能多做几天伴。白日里过往的魂魄会讲些人间的事情,有趣极了,你若是精神尚可便和我一起听听吧。”

孤魂受宠若惊,正急忙要应之时,孟婆一歪头看到对面的河岸上有两个人影走来,便连忙向桥下嘱咐到“来了来了,有魂魄来了,你先莫要说话,刚死之人大多胆子都小,可别吓着他们,我先去桥头等着了,你静静的听着就行。”说罢就提着裙摆匆匆往回走去。

待在桥头站好,孟婆看到桥那头一前一后上来两个人影,远远地看不真切,只知道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像是一男一女,便猜想这可能是对一同殒命的夫妻。霎时一股凄凉涌上心头,孟婆叹了口气,不觉同情起这对苦命鸳鸯起来。

不消多时他们就走到了孟婆近前。只见那女子虽不能算得上是个美人,但因五官相得益彰,所以看上去叫人感觉非常舒适,但面容略有苍白,走起路来也有几分柔弱无力,一看便知早已病了有些时日。得益于身旁娇弱女子映衬,与她一同而来的男子便显得高大起来,他有着较为方正的脸,一双圆而长的眼睛配上又浓又黑的眉毛让他看起来精神异常。

两人皆不是什么倾城相貌,不过是万千人中极为普通的两张脸,但又因两人谁也不曾从样貌上压制对方一分,所以当他们站在一起时,便如刚蒸熟的山芋沾上瓷碗里绵软的白糖一样,纵然是唾手可得的吃食,仍有欲罢不能的好滋味。

“二位远道而来,今日尚早,不妨在这里歇歇脚吧。”瞧着锅里的断魂汤还要等些时候,孟婆如是说。

“那就叨饶大人一会儿了”那女子这么说着,转身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娘子客气了,大人着实不敢当,我只是这奈何桥上熬汤的孟婆,你们大概也是知道的,凡是想入地府的魂魄,需得喝一碗断魂汤才行。”

“既身负地府官职,叫声大人也是应当”女子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大人切莫担心,我们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待要我们喝汤时我们一定会喝的,定不会叫你为难”,女子大方一笑,对着男子招招手“你也来坐,走了这么久了,坐下歇歇也好,我们说说话。”

男子未动,也未说话,只是眼神一直跟着女子移动。“欸,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席地而坐看着不雅,可是我们都死了啊,就别计较这么多了”。女子伸手扯了扯男子的衣角,自然而然的带了些撒娇的神色,几朵淡粉色的云飘飘然爬上女子苍白的脸。

“你自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柔玉,能多和你待一会儿我就很满足了。”男子说罢也挨着女子坐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孟婆在听到柔玉二字时微颤的手。在很久以前,在记忆的最深处,在独自翻来覆去的漆黑夜里,这个名字伴随着谁的呼唤从深渊中浮现复又沉于深渊。而今真切的听到了,哪怕再清楚不过这并非自己期待的那一声呼唤,可心里那棵腐朽了的树却还是不可抑制的微微抖动了起来。

“娘子可是唤作柔玉。”状若不经意的询问。

“柔玉正是奴家闺名,家父爱玉,便给起了这个名字,但我觉得这名字着实没什么特点,好在我娘也没给我绝世容颜,不然取了倾国、倾城这样的名字可就要遭人笑话了。”

“胡说什么,我觉得你这样甚好,名字也好,样貌也好。”她的夫君表达抗议一般的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你是没见张家那传说中艳压全城的女儿,脑袋里整个儿一包草,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偏有人夸她不仅长得好看性格还乖巧,这样的女人娶回家去该多没意思。”

“是你不懂”柔玉偏头靠在夫君的肩膀上,“那样的女子才是不可多得,不知道哪家的公子能将她娶进门,将来定能成就一段佳话了。像我这般性格古怪又无一儿半女,你不休我便是我的福气,临了却也将你一并害死了,约摸生死簿上已是罄竹难书了。”

“你看你又在说胡话了,怎的是你害死了我,分明是我自愿跟着你来的。我听说人的命运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判官大人一定知道我与你要生生世世纠缠,既然这都是命定了的,又怎能说是罪过”安慰着他的妻子,男子转过头向孟婆询问道“大人可否告知在下,待我夫妻二人喝了断魂汤,几时能将前尘忘光,可是在这桥头便已认不得彼此了?”

“公子宽心,这汤要等进了轮回道才生效,判官大人还等着与你二人核对生前善恶之事呢”孟婆如是说。

“如此这般甚好不过”柔玉此时开怀的笑起来,“我还能再记着你一会儿,我还以为我们马上就要忘干净了,竟还能白捡些时辰,真好。”

话音落下,两人半晌不再开口。孟婆看着这个画面心里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他们分明已经死过一次了,可此时却又像是两个濒死的人,靠在一起争分夺秒的喘息,但表情里又有着几分彻悟。他们仿佛放弃一切挣扎般安静的等待着那一瞬间的降临,然而透过看似波澜不惊的双眼,便可以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捕捉到平静下混杂着贪婪与祈求的惊涛骇浪。

祈求时间再多些,祈求命运再仁慈一些;即使这已被掐住的气管只能吸入些许微薄的空气,即使已化为一缕飘渺的魂魄,可我还是不想死。不甘心,太不甘心了,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别人说了算,这阴曹地府,还有阎罗殿上那位假面无私的判官,这都算是什么东西。只是因为他们是神,而我们是人吗,所以我便要屈服这命运不得反抗,未免太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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