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似平没有止境的高一生活中,学习似乎是与他们并无什么太大关系的身外之物。他们缩在没有写过的辅导资料堆起的小山后面读一本《西西弗的神话》,畅谈荒诞哲学:在数学试卷的背面写下洋洋洒洒的“趁我们头脑发热,我们不顾一切”;在越来越后的摘抄本上写满了川端康成的名句;“即使靠一支笔沦落于赤贫之中,我微弱而敏感的心灵也无法分开。”他的文稿塞满了抽屉与书包,每一篇成稿的首位读者总是余笙,十六岁的青春在一间刷得雪白的教室与一块逼仄的小天地里缓缓淌过。余笙的成绩依然在五百名开外,韩晟的语文依然稳居年级前三,其他科目甚至比余笙还要烂,好像这个少年倾注了这十七年的心血与爱意,都凝聚在了这纸笔之上,白纸黑字,道不尽平生夙愿。
韩最爱文学。爱是什么爱的可贵经验就在于,从某一瞬间的偶然出发,去尝试一种水恒。他的水恒灌注于文字之上,让余笙无法不相信,他就会像长基罗塔一样,标刻着太阳位置,持续着水恒不变的光芒。(摘自七声号角)
少年人的一腔热血,满心热爱,在这个汇聚着各种理想的地方野生长,汲取着光芒与养分,建意地成长。
他们一起给韩晟起了一个笔名一一长青,意味着野蛮生长的藤蔓,持续着亘古不变的青色。就像这个人,长青常青,水远茂盛,永远无畏。
他的稿子时常被寄去报社,虽然也有遭退还的情况,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这时候的韩晟天不怕地不怕,笔意张扬,行文洒脱不拘一格。他无所顾虑,大胆恣意。余笙有时候想,如果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能沉住一点气,被这无数次地退返稿件消磨去一点锐气,是不是未来的苦涩就会少一点;以后的绝望可以轻松一点
【四】
高一期末考试的时候,余笙的成绩滑到了五百名,韩晟勉强靠着语文挂在了四百名的分数线上。两个人却只是对着成绩沉默了半响,默契地彼此都不再提。他们用书与汽水填满了整个不算长的暑假。偶尔出去打打球,再偶尔写一写大半空白的暑假作业,日子过得不算有趣,却也足够充实。
高二的学业愈发沉重,压抑的像是课桌上不断垒高的书本,也像是书包里不断加厚的试卷。这日子过得就像得了颈椎病,无法回头。余笙最终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在数学老师开始讲解圆与直线的位置关系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问韩最,“我们已经学到圆了吗”当然这种问题问韩某人是永远无解答的。他的数学课绝大部分时间用在了修改文稿上,剩下一部分时间,是用来昏昏欲睡的。
余笙不是个典型的不学无术的学生。他曾经也会在周考结束月考结束的时候带些小紧张和小期待地张望成绩榜单,然后又会在失望与不满的情绪中发现自己依然没进步。但是最近,一切却有些不一样了。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掀过那张成绩单,作业习题上大片的空白与红又。他用了太多的时间享受韩晟式的生活方式,以至于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一一那个会因为考试成绩在年级上前进了十几名而高兴雀跃的自己。
他开始有些后怕。自己都是这个样子了,更何况韩晟?他开始抽出压在了最下层的辅导资料,把那些他没有写的,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的知识点挨个看一遍,试图补上这空缺的半年时光。可焦虑与心急像是梦魇一般随时随地地缠绕着他,考试不及格,对着满卷的空白,心里的恐慌几乎要溢出眼底。他发觉自己补不上去,无论花多少时间写题改错刷试卷,他没有系统的知识点,更没有一次次训练来得稳固基磁,想跟上进度谈何容易
他不再每篇每篇认真地阅读韩晟的稿子,更多的时间被花在了往返于办公室与教室之间。韩晟不傻,他们俩究竟不是一类人,他可以一意孤行只在文学上,可余笙不行。他将来是要和大多数人一样,通过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选择自己未来的人生。韩晟渐渐地不再频繁地给他文稿,偶尔看着余笙专心致志眉头紧锁地坐在他身边思考一道数学题时,他甚至忍不住想说,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人生又不是丢了高考就活不了。但是最终,一字未提。
高二的时间流逝之快,堪比洪水猛兽,凶猛地来,又凶猛地走掉,余笙的成绩还是堪堪卡在四百名,不上不下,焦头烂额。
大多数的高中生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猛然升上高三的,余笙和韩晟也不例外。等两人回过神来时,青春的最后一年,已悄然逼近。入学考试的时候,韩晟想了想,执笔,写下了一篇与“畅谈新生活”主题似乎毫不相干的一篇作文。他说:“我的余生,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我残破的身躯将在影的黑暗中埋没,灵魂却要在无尽的光中获得永生。”阅卷老师只给了他28分的基础分,破天荒头一遭,然而第二天,这篇文章就出现在了校刊头条之上,作文名就叫做:《余生》。
这一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决定生死的一年,余笙也着实没有想到,韩晟会在最后一年,突然停了笔,转了性,将那一沓厚厚的稿件拿报纸细细地封好,放在了墙角。
他说:我以后要以写作为生,要凭一支笔杆打天下,他说,他还是想考上一个好大学,报好一点的中文系,他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但是他没告诉他,他这么做是因为,不想等到那一天,余笙考上了一所好大学,自己却只拿了个专科证书,他不想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学历的门槛,他想与他并肩同行。
余笙想,大概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吧。他并不吃惊,反倒有那么一丝释怀。他知道有些事情别人劝不得,得靠自己悟。悟得出来,就少走些弯路,悟不出来,就只能硬看头皮撞南墙,直到头血流才能幡然醒悟。
他看着韩晟将桌上的记号笔擦去,贴上一张大的日程表。他还笑话余笙说你那么长时间オ补起来那么一点儿成绩,日程安排的烂透了。扬言要在两个月内稳入前两百。余笙气得踹翻了他的凳子,冷着脸告诉他痴心妄想。
不过他还是悄悄地偷看了一眼韩晟的作息表。他知道他一直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一点,一分一秒都挤得满满当当,仿佛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对余笙说。你知道人类最强悍的武器是什么吗?——豁出去的决心。余笙想,好像不那么意外,他了解他,他懂他,他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为了文学两年笔不沾书,那也就能为了文学,勤奋苦读,所以不意外。他的摘抄本很久没有加厚过了。封面上仍然是波德莱尔的那句话,只是不知道被谁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圈。余笙说得没有错,两个月的时间于这空缺的两年来说确实不算什么。所有人都在理头苦赶,没有人会停下来等别人。韩晟也只不过是从四百零三,变到了三百五十九。
他不顾一切地学,拼了命地吸收那些遗漏下来的知识。他在公交车上惯带的两件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厚重的崭新的牛津词典,他会和余笙一起听英语,哪怕听得眉头紧皱昏昏欲睡也要拼命地分辨句子的主谓结构。角落里的手稿再也没有增多,报纸上落下了厚重的一层灰。余笙有时会看见他独自伫立在那一叠稿子前,静静地注提着它们,像在看一颗不敢跳动的心。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谁也没提。
兴许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昏暗而晦涩的日子嚼碎了和血咽进肚中。韩晟终于在上学期期末考试时稳进了两百三十名,而余笙也冲破了三百大关,挺近两百七十。校刊依然每周一轮换,但是余笙已经整整半年没有在那上面寻觅到他的名字了,仿佛那个曾经统治着全校作文榜首的人,不是他一般。韩晟的作文依然维持在58以上的高分,却再也没有让人为之惊艳的那种感觉了。余笙想,无论精神上多么独立的人,感情却总是在寻找一种寄托。
可是现在,那依托与他断了联系,像是一直孤独地在海上盘旋的鸥鸟,找不到落脚的海湾,最终力竭死去。
放寒假那天晚上正是三十儿,寒风凛冽,天上飘着白花花的雪,教室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收了书包,互相道了新年快乐,又相约明年再见。热闹拥挤的教室宛如退潮般沉寂了下来。
余笙轻轻撞了撞仍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韩晟。“回去了。”没有什么需要带的,只有三天的假期,淡到几乎闻不出来的年味儿。韩晟慢腾腾地抬起头,眼底一片晦暗。他的手下压着批满红字的试卷,皱皱巴巴,一看便知是被揉碎又展平的样子。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绕过余笙走到墙角,蹲下身开始拆那一层已经积满灰尘的报纸。起初余笙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他抽出第一张稿子,余笙还记得那是他分班之后写的第一篇手稿,然后他两手扯住稿子两端,前后一分一一欻拉一声,将那泛黄的纸张从中撕成了两半。
“你疯了!!”余笙在下一刻一步迈上前去,一脚踹在少年的膝盖窝,生猛地将他撂倒在地!他面露愠色,一把将那纸张抱紧了怀中,恶声恶气地冲他骂道;“你看看你!像个娘们儿一样在这儿,丢不丢人啊!”地上那人立刻红了眼儿,他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像是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竖起浑身的尖刺,抵御外来的入侵。余笙吼完一句,静静地盯了他许久,突然,将那叠手稿朝桌上一放,扔下书包,冲他道,
“起来,我们打一架。”
墙脚的霉斑与灰尘还在缓慢地生长,十八岁的少年们挤在这间狭小而逼仄的教室,吞吐着的空气里充满了纸张与墨水的气息。时间从教室的这一头,慢慢爬到那一头。那些已步入成年的孩子们,还在做着未完成的梦。
【五】
那天傍晚,两个人鼻青脸肿的从教室出来时,末班车已经缓缓开走了。飞扬的雪花在路面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张白毯,两个人默默地在站台边等了一会儿出租车,大年三十儿的夜晚,除了站台边翻滚的红屏,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白。道上没有一辆车,寂静的好像这世上也只剩下了两个等在路上的少年。
后来余笙明白了,在你需要经历风霜雨打,电闪雷鸣时,是不会有任何人向你伸出援助之手的;无论你脚下是多深的雪,多锋利的刀尖,这条路,只能你自己走。哪怕你会在路上折断双腿,也不会有人为你停留。
他们是跑着回去的,在漫天的大雪中,在无边的夜色里。踏出的脚印很快便被风雪掩盖,头上与身上落满白色的颗粒,又被周身的热气蒸散。那确实是幅罕见的画面,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迈着大步在雪中狂奔,像两棵茁壮成长的青葱,笑声被风吹向远方。韩晟跑在前面,回过头来大声喊道:“你要考哪所大学!”他的左眼上一块青紫色的淤青,嘴角也破了皮,相貌着实不忍直视。余笙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甩开膀子一路紧追,回以更嘹亮的嗓音:“师范大学!!我以后要当老师!跟我的每一届学生说——”他顿了顿,没憋住,自己先笑了,“说大文豪韩大作家!年轻的时候不学无术!还是个怂包一一”他的“包”字还没收住,迎面飞过来一个大雪球,直愣愣地砸在了他的脸上,扑簌簌地又抖进衣领中,冰到肌肤,冷入骨髓,冻得他一双招子都红了!他笑骂了一声,抹一把脸,弯下腰来捞起一把雪便追了过去,两个人在雪中奔跑,跳跃,雪花四溅,美好而又快乐。那是最纯粹的快乐,知己结伴,无论风雨无论阴晴,它们且行且歌唱,向往着新的一年。
高三的最后半个学期,那是一段普通到像是鸡汤励志小说主人公的独白的日子。少年们褪去一件件厚重沉闷的冬装,像是破茧的蝶,一层一层,解除掉身上的枷锁,高考倒计时的日历一页翻过一页,余笙桌上的试卷由少变多,又由多变少,终又减少到薄薄的一沓。百日誓师时,韩晟在横幅上签下了“江汉大学人文系一一韩晟”的字样,笔力道劲、字迹飘扬。余笙的名字就挤在他的右后方,“余”字的一点与“晟”字的一勾连在了一起。他没有告诉韩最自己想考的学,就像他也没有告诉韩晟,自己要去西藏支教。
日子一天天地飞走,直到高考的前一天,学校布置考场,搬空书桌,发考号与入场证,所有人才猛地意识到,决战的日子,告别的日子,终于来了。
余笙不在本校考试,也就意味着他要一大早乘着校车前往九中考场。那天晚上,他在公交车站与韩晟分手时说,“明天不陪你进考场了,韩大作家。”
他说,“你还记得你摘抄本上的那段话吗”
韩晟与他对视,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展眉笑了。他们谁也没再多说什么,背过身,像来时那样,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走着走着,突然,余笙的声音在寥寥月色中,清晰地传来: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向前走,就么走,就算你被夺走什么;向前走,就这么走,就算你会错过什么。”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扬,聚散。穿过这一年来所有挑灯夜读,埋头苦战的日子。最终化作脚下的烟雾,化作脚下最平凡,又最壮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