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谋这个词不错。”他点点头,退后一步,看着甘栾落地,才说:“比我的期待值要高。”
“放在叶家的东西,你不必着急,因为等你成年遗嘱才会生效。”他给甘栾递上擦手的毛巾,甘栾问了句:“他们发现我了?”叶靖摇头:“他们不会再发现你。”
叶靖示意甘栾走在前头,自己隐在树间:“你我正式相认,怕是没机会了。但从现在开始,你由我引导。我将说明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们待如何。时间充裕,我会慢慢与你道来。我们会再见的。”
甘栾没有回头:“你用‘相认’这种词,要让我怎么想?”
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停了停,叶靖说:“我承认,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亲戚。”
“亲戚”于甘栾而言,是不甚美好的词。每个词,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世上词语有那么多,人也有那么多,不同的意义,更是成倍的多。它们是砖瓦,在人身边砌墙。沉默冒了尖,他们中止了谈话。
树枝断裂的声音成了伴奏,他们踩着枝桠前进,这地方没有路。叶靖与他闲聊,问他:“你走路快吗?”
“还好吧,想快则快。”
“视力又如何?”
“想远则远。”
“那就好。我们需要目视远方,慢慢行路。在必要的时候,就得加速。”
有人发现了甘栾。叶靖的声音也渐远了,最后一句,他是这样说的:“甘栾,这是第一件事,做好它。再见。”
镜子里的脸重新变回自己,关于叶靖的回忆结束了。甘栾用冷毛巾抹了把脸,说:“我能。”
踏出洗手间,甘栾的想法又如蜗牛般,眷恋着那个能躲能避的硬壳子了:我能个鬼啊。
他身上的肉在隐隐作痛,仿佛门神一号(大姑妈甘娴)的手指已经戳到他;他气息不爽,好像门神二号(大伯甘显)的阴阳怪气提前煞过来了;他还全身发麻,好似门神三号(二姑妈甘栩)那一家子朝他预先发了电;他真心头疼,他对门神四号(小姑妈甘绪)无话可说,他就怕四号对他有话说。
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即刻知道甘岚的存在。要等。等他有把握。
甘岚其实比他醒的早,他睁眼见到的甘岚,就是拾掇好的样子。打个电话回来,甘岚已经在往豆浆里倒糖了。一袋、两袋、三袋,好家伙,跟他一样霸气。谁知甘岚把豆浆朝他推了推,哟,良心发现呐。他也没心思客气,端起来,吞了一口。真甜,世界还是美好的。鸭舌帽敲门进来,提着粥:“这个等了会,我让他们先送的豆浆。”甘栾道谢,鸭舌帽说应该的,又说:“您要的那手机,貌似挺吃香的,他们要调货,半小时后才能送过来。”行吧,晚半小时又如何,他早自暴自弃了——在他睡着的时候。垂眼看杯里的豆浆,浓醇感匀开一圈圈,像年轮,一波波散了。甘栾的声音闷在杯子里:“昨晚那个闯病房的人,查到他来源了吗?”鸭舌帽有些迟疑:“查是查出来了。”他压了压帽檐:“他就是这家医院的病人,精神病……喜欢爬楼,在楼层间来去自如,又因为昨晚门窗没关好……”
“行了行了……”甘栾制止了鸭舌帽,再说下去,他就要怀疑世界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怎么什么事都那么凑巧?
鸭舌帽再无话可说,自行退出去了。太安静。甘栾摸到一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早上好,现在为您播报纪城早间新闻,我是高冷。”甘岚放下杯子,模仿播音腔来了句:“晚上好,现在为您播报纪城晚间新闻,我是低热。”真冷。甘栾却笑了,真奇怪啊——有什么好笑的,他想。
这时,正碰上秦医生来查房,但甘栾好像也成了他的目标:“例行检查,等下护士过来换药。”他看了眼甘栾:“你俩都要。”
秦医生接着问甘岚几个问题,写一通病历,准备走,甘栾默默地跟过去,像追命的冤魂。在对方身躯触到门外空气的那一瞬,他突然说:“你认识叶靖?”
“我们早上刚认识。”医生转身,做打电话的手势:“通过电话。嗯~该交代的他都说了,你呢,还有什么指示?”甘栾心道正好,便说:“那存下我的号码吧。一旦他有想起什么的迹象,通知我。”
“我比较担心他无法控制的时候。”
关于这件事,甘栾算有经验了:“也打给我。不到不得已,尽量少用那些药物。”
秦医生摸着下巴:“诶,你俩真的不认识的?”
甘栾不假思索:“不认识。”
秦医生笑眯眯地:“你热心得像个刚捡到儿子的爸。”
“没办法……”他好了,我才可以解脱。
不,现在看来,等甘岚想起什么,也许只会是个开始。于是他沉默了。
“也许吧,我们并非毫无干系。”最后他说。就算他想,也不可能了。
那个少年就像一株藤蔓,一旦盘踞而上,就要同他分享养分,难舍难分。若想摆脱,必须他或他死。不是树木烂根,就是藤蔓枯萎。抑或者,最深不过是,他们已经长到一处。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送走秦医生,甘栾回到病房,电视声不至于让这里冷清,但反衬空虚。甘岚又挪到床尾了,手还是缩在袖子里——这个习惯略为可爱——两手扶上栏杆,注目墙上的电视机。失忆的人,他的概念到底能抵达到什么地方呢?他发现自己产生了名为好奇的情绪,他好奇眼前这个人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这个少年将带给他未知。而非一成不变的、万劫不复的陈腐。他已经无动于衷很久了,像个昏昏欲睡的流浪汉,每日走过与他毫不相干的景色,不曾醒来。
那头床尾,坐着他的好奇。那个总用袖子藏着手心的少年,看着别人的故事,自己却也成了故事。日光与声响沉浮在这病房里,可是他们那么静,他静坐,他远伫,一言不语。他与床尾的少年,他们形成一幕无法言喻的蜃景。
新闻播报了一起昨夜发生在本市的凶杀案。凶杀这种词,总是血淋淋的,大清早念出来,往往让人觉得一天都要蒙上血色。新闻隐去了发生案件的小区名称,但甘栾看着不多的镜头,竟凭借几处特征认出了那个地方。因为他昨日遭遇的“命运般拦截”,即是在这小区旁的冷街,印象还热乎呢。要不是如此,他也没这么好的记性。多事之秋啊。
“据悉,该案相关嫌疑人边某目前下落不明。”
边这个姓……在纪城可不常见。想到昨晚他与边优未完的通话,甘栾掏出手机,却发现一通凌晨三点的通话记录,还是他与边优的。那时候,他应该已在去往自暴自弃的路上,做着管他今夕何夕的梦了吧。只是这个时长……能叫误接吗?不然呢,他想,难不成是幽灵电话?不知何时开始,他总是在疑神疑鬼之间徘徊。刚想回拨,对方打过来了。甘栾没在房里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