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见。”他轻声对他说。
办公室里已来了不少人,他们坐在位子上,正在弥补玩具漏洞或修改方案,张骆驼记得最近的工作是开发型号为5600的玩具熊猫,它的外形已经初步定下来了,但人们仍然没有搞定内里的芯片,他们竭力突破一个技术难题。不过张骆驼不管这个,他负责弥补玩具缺漏,比如主人呼喊玩具名字,玩具却没有反应之类的系统错误——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客户把产品寄回来要求修理或者增添功能。
他松口气,略微轻松地走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桌上已经堆了五个色彩各异的盒子。主人把玩具装在公司特制盒里通过无人机寄过来,让他们修理。
张骆驼小心翼翼地取下最上面的一个,避免把它弄碎。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只平躺的玩具狗,它还没有被充电,一动不动,就像只逼真的毛绒玩具。主人提到的玩具漏洞被写在一旁的白色卡片上。
“它没有爱,我想要它给我爱。”粉红色的字迹,大大的感叹号,还有一个哭泣的表情。张骆驼猜也许是玩具的拥抱或聆听系统出了问题,这个很麻烦。他把电脑上的漏洞自查软件打开,用数据线将它和电玩具狗连接上,准备等软件找到问题才开工。
但两个小时后,自查软件查虫完毕,数据线亮起绿灯,朝他提示道:“没有发现任何漏洞!”这让张骆驼挺惊讶。他放下咖啡,皱着眉头上前去探查。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可能是漏洞过于微小,自查软件无法捕捉,他决定自己查一次。
而这是灾难的开始。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他埋头在玩具堆中,解刨硬件、查看每一个小小芯片,寻找漏洞,但结果永远是无功而返。三千二百个零件,他找了两千八百四十五个,每一个零件都完美无缺。
他得死扛到底。这是一个玩具修理员的基本素养。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深呼吸口气,对自己发誓。
“砰砰。”
一阵敲打声像过时的□□猝不及防地打在他胸口。他猛然一怔,抬起头来。这声音将他从杂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左手方向,在他的斜对面,空旷而辽阔的灯光,乔德穿着风衣,冷酷的灰色眼睛,嘴唇紧闭。他的一只手靠在门上。他看到张骆驼看到他了,于是像啄木鸟似的,在门上再次轻轻敲了两下。砰砰。
张骆驼不自觉地将手中的玩具放下:“你怎么在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抬起头来,猛然朝办公室中央的时钟看去。上面分针和秒针重合,时间指向下午五点三十。中央时钟的下方,杂乱的玩具和设计图纸堆积在一起,发出呲呲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雨像激光枪打在玻璃上。
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
“我在咖啡厅等了你半个小时。”乔德皱眉头,说,看起来不太耐烦。
张骆驼猛然站起身来——他和乔德的唱片店之约。修理时间太长了,他忘记了时间:“抱歉。”他拍了拍脑袋,叹口气,向乔德解释道,“我在修理一个玩具。”他指了指桌上的毛绒玩具,说,感到愧疚的,“用自查软件查过了,但没有任何漏洞,于是我在人工查找,所以花了那么长时间。”
乔德皱起眉头,口气倨傲地走上前来:“不可能,自查软件几乎不会出错。”他说。“尤其是这种小玩具,对它们来说查这种易如反掌。”张骆驼对乔德这个样子很熟悉,乔德总是对十一公司的产品质量很自信。这是你们的Q先生创立的公司。他在年会上环视左右,这样对他们说。
乔德低下头,拿起那张白色卡片:“它没有爱?”他读了出来,用了戏剧性的语气,像是在质疑这虚无缥缈的要求,“爱?什么是爱?——”
张骆驼不喜欢他的语气,他皱起了眉。
乔德抬起头来,看到了张骆驼的神情。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放下了那张卡片,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剩下的你之后再修吧,现在先去唱片店。”他说,双手随意摆弄着那只机器宠物的头,它被拆解下来,“我的时间没那么多。”他不自然地说。
黑夜如网络无处不在。
张骆驼抬起头,看着天际,它被各式各样的店铺所掩埋,唯一露出的一片黑色夹杂着全息影像的荧光,一架无人机从中间穿行而过。空气很冷,他深呼吸一口气,香烟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乔德在他旁边站着,面不改色,像个宣传上流生活的空洞投影,他显然不是那种会热爱生活气息的人。来往的人偶尔看他们两眼。路标在他们的左侧,被投放在已经生锈的屏幕上,闪着荧光,张骆驼眯着眼睛看它。
南坪。上面写着。南坪是重庆最大的百货商城,由上千个店家拼凑而成。人们会拿它和九龙坡的商街比较。但它们显然不同。九龙坡是乔德们的地盘,而南坪鱼龙混杂。但不管怎么说,张骆驼觉得,它总比四公里安全的多,至少这里禁止神经毒品的贩售和□□。
“你说的唱片店在哪儿?”乔德说。他们穿过轻轨线,走进人流。它在他们上方摇摇欲坠。张骆驼在书上读过,重庆建都时人们还用它交通,后来几乎人人都有飞船,它就变成了怀旧产物。乔德傲慢地看了看四周,这里的街很窄,广告牌几乎挤到人鼻子面前,像是想要和他们接吻。四周有各式各样的仿造人在拉生意,他们径直穿过去。
“马上就到。那家唱片店叫老头儿唱片店,就在游戏广场的后面。”张骆驼嘀咕道,他注意到乔德因为这里的肮脏有点不耐烦。
游戏广场一向很吵闹。各式各样的话语从人身边穿过,西班牙语和日语混杂,韩语与中文相结合,这里是各式语言的垃圾场。入口处巨大的敦煌神佛在人头顶游动,和高昂的战斗音乐交错着。张骆驼走进去,在杂乱无章的景象里理清视线,理清出路,偶尔回头看乔德在哪里,他有点担心乔德会像毛毛一样,在这种地方跟丢,这里是色彩饱和和噪音的重灾区。但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乔德和毛毛不一样,他不留恋这些东西,离他没几步远,跟在他身后,脸被敦煌神像笼罩,他注意到张骆驼在看他,扫过来一眼。张骆驼放下心,朝他挥挥手。
“继续朝前走。”他做了个口型。
张骆驼回过头,他的眼睛闪烁过光线。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左边闪动,像是银色的光线,他眯起眼,没有注意的准备穿过它——砰。下一秒,他踢到了什么。像是个实体,他身子一抖。
“道!”
左面传来巨大的咆哮。他回过头去,一个男人瞪着他,双眼深陷,VR眼镜被推到额头上。他双手比划,朝张骆驼怒喝,声音像深水□□。但张骆驼听不懂,这不是中文或西班牙语,甚至不是日文。
“抱歉?”男人的声音吵得让张骆驼头晕。
男人指了指游戏屏幕和他身下的椅子,又指指张骆驼。游戏屏幕上的“输”字红光四溢。张骆驼根据他的手语猜测,大概明白了过来。他的意思似乎是张骆驼踢到了他的椅子,结果让他输了游戏。
“对不起。”张骆驼赶紧说道。
男人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朝他伸出左手,抬抬中指。张骆驼一愣,左手中指,这个符号全重庆人都明白——“赔钱。”
“我……”张骆驼为难地摸摸裤兜。他的电子货币早在月初就因为购买零件变得一干二净。他今天又没带什么钱,顶多就是买唱片用的,现在的电子唱片都不怎么值钱,五块钱可以买一大堆,而玩游戏的钱可贵得多,公司总是用游戏操纵人的欲望,他不确定能不能支付得起。
一只手搭上张骆驼的肩膀。张骆驼闻到一股淡淡的森林味。他抬起头来,乔德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人群,和他站在一起。张骆驼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它被轰炸的色彩所覆盖,但眼睛仍然显着锐利的灰色。
“乔德?”他疑惑地说。
乔德抬起左手,他神情傲慢,语调平缓,懒洋洋地朝男人说了句什么,张骆驼听不懂,但听上去像是威胁。对面的男人脸色骤然变化,他缩回中指,声音无限降低,但仍然在嘟嘟囔囔。乔德毫不退让,他又说了一句话。男人睁大双眼,他眼球上方的疤微微敞开,看起来很不甘,接着他摊开双臂,大喊一声,咬牙切齿地朝后一退,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走吧。”乔德松开左手,对张骆驼说。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张骆驼瞠目结舌,一切突然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
乔德厌恶地从胸口掏出手帕,擦了擦左袖,刚才男人的唾沫星子落到那上面:“他想敲诈你,把他打游戏输的原因推到你头上。”乔德说,把手帕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我对他说我看到了,他早在你来之前输掉了,要是他再要钱,我就报警,仿造人警察可不知道下手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