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直身子,眯起眼睛:“而我记得那个机器人提到的区域就在D区,D-0区。”
张骆驼不禁颤了一颤,提到墓园让他感到有些生理上的不适,而游戏厅很冷,那些全息影像像是潮湿的雨水从天花板覆盖到他的身上。
芦幸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微笑,似乎是笑他的反应,他继续说下去,语气很自在,但听得出陷入了回忆:“我当时没有你那么怕,我直接走进去了D区……那里其实还好,只是躺着的人比其他地方人多上很多倍。那里很可能有上万个透明盒子,D区为了容下他们,节约空间,把透明盒子弄到最小,把他们折成抱膝的形状,那些人露出脸颊,看起来平静而痛苦。我每走过一张脸,十秒内我就会忘记他们。我再次发现,走在里面我很茫然,我要找什么?难道指望找到那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吗?这简直是荒谬,我根本没法从这么多沙子里找到自己想要的那颗。
“我于是决定问问。”他说,“问问管理员,他坐在管理室里发呆。他茫然地看着我,告诉我可以自己用照片去查,基本上都能查到。但我来的太匆忙,没有带照片和影像,而且我也怕火星发现,因为这里查询的数据可以上传到网上,于是我只能挑我印象最深的问他:找一个女孩儿,橙色的头发。但是他还是摇头。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退而求次,问他知不知道D-0区在哪里。然后他指给了我,在D区的第几排开始,直到多少排。但那范围也太广了,一望无尽,像一个南坪区。我知道基本无望,没有办法了,只能走过去,在里面晃荡,我查不到任何事情。我想。”
芦幸讲到这里,抿起了嘴唇,似乎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最后他露出了一个讽刺的微笑,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已经隐隐约约地浮现。他继续说道:“我是这样以为的,差一点。但当我在游荡时,一些冥冥中注定的事情发生了。我走在那些方盒子间,没有留神,一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个水晶盒。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下意识地想说对不起,然后我看到了一张闭着眼睛的脸,他隔着玻璃对着我。这没什么,这是墓园,他闭着眼睛理所应当,虽然有些恐怖。但是我发现了一些不同,一些细微之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熟悉,过于熟悉,像是刚刚才见过。”
张骆驼不安地掐着手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在芦幸的话里显现。
芦幸坐了起来,他看着张骆驼和乔德,他的视线穿过那些被电流吹拂的全息影像:“那不是我的梦中人,但是也让我非常吃惊。他看起来很胖,像只大象,这让我感到很熟悉,似乎见过他,还和他谈过话,虽然只有一次。然后我想了起来。”
“他是上一届的管理部的人之一。”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沉睡在方盒子中,看起来和其他的尸体没什么区别。但奇怪的是,他的额头前有着一根长长的缝线和疤痕。”
乔德的瞳孔猛地收缩。
张骆驼一颤。他明白了过来。
“那道缝线非常熟悉,和我在梦中看过的缝线的样子一模一样。”
芦幸的表情非常阴沉,先前的笑容全部垮塌。那些橙色的游戏标题在他的表情下变得暗淡无比,他的神色在这一刻完全变化,数不清的情绪忽然全部冲入他的话语间。
他说完了前面那句话,不得不停了一下,这才声音尽量平稳地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完全蒙了,我完全没想到过会在这里看到他。接着我的视线朝着他的旁边望过去。挨着他的还有无数个方盒子。我走下去、走下去,直到他左边第十个方盒子为止。我发现这些方盒子里的人我都有印象——他们全是上届管理部的人,而现在他们全部躺在里面。然后我发现,他们的额头都有一条长长的缝线和疤痕。”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回到火星,而是躺在飞山墓园的D-0区。”芦幸一字一句地说。
第55章流浪之时(八)
乔德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芦幸,他的椅子因为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但他没有朝芦幸大吼,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因为震惊站起来,像是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张骆驼低下头,他看到了乔德的手,它在颤抖,轻微地颤抖,那双手撑在桌子上,穿过那些虚拟景象,仿佛体力不支。
乔德张开口,想要说话,但是又闭上了。芦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发言。良久,乔德说:“……你继续说。”他的声音非常干涩。
张骆驼担忧地在桌下握住乔德的手。我……。他对他轻声说。但无法说完这一句话。这些混乱的信息同样打磨着他的头脑,他感觉他在不断沉入深海,骨头不断震动。
他只能轻轻伸出手去,握紧乔德的手。
芦幸的说话声像钟般沉重敲响:“我觉得你们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潜台词……”芦幸说,他看出了他们的震动,开始有些意兴阑珊,“就像当时的我,我那时已经明白了很多,至少百分之五十。但我仍然垂死挣扎,于是我又偷偷见了个人,唯一的一个人……”
他停了一下,似乎陷入长久的空白,然后他回过神,说道:“范柳。”
“……范柳?”乔德重复了一遍,抬起头来,有些不可置信。
“是的,范柳。”芦幸自在地说,“但他不是那种你问什么他就会告诉你什么的什么人,你知道。我如果就这样去问他,他肯定什么都不说,但他有个弱点,就是酒,他喜欢喝酒,而且酒量不好。我十五岁的时候和他喝过一次酒,他醉酒后几乎无话不说,我于是买了瓶酒,我想试试,也许在他醉后我可以问出点什么。”
芦幸他的手在桌子上有节奏地点着,他慢慢地回忆着:“我说有事找他,他就在火星开了他的全息影像,然后我拿起了带来的酒,说我们开个异地酒会,他同意了,去拿了他的酒。我用我的杯子喝一杯,他在火星上喝一杯他买的酒。然后他醉了。我就趁机问他能不能给我前几届管理部的照片,因为他们都回到了火星,我想将他们的照片贴在我卧室的墙头激励我自己。结果他爽快地发给了我影像。……你猜怎么着?”
他抬起眼睛:“我看到了自从重庆成立以来所有的管理部成员。足足有十几任。然后当我翻到第十任,我看到了很熟悉的人。照片上的人朝我微笑,其中那个橘发女孩的笑容尤其显眼。”
“我给了四公里一个男孩一笔钱,让他带着这版照片去查查墓园D区有没有这些人。我还特意剪下了那个橘发女孩的照片,拜托他如果找到了她的盒子,就放一束带有蝴蝶结的花在她盒子面前。那天晚上,他到我面前,告诉我每个人都躺在D区里,还告诉了我详细的位置。一周以后,我假装无意地再次来到那里,就像那男孩说的那样,我一一找到了所有届管理部的人。我还看到了那男孩送的花,它仍然摆在那里,水晶盒里是那个橘发女孩。她的头发像死之前那么耀眼,头上带着缝线和疤痕,躺在方盒子里,面色平静。”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们没一个回到了火星。”
张骆驼感觉到,乔德握着他的手的力气在慢慢减小。
芦幸微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那神秘而复杂的笑容在他脸上扩大:“我想你应该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头儿,你一向很聪明。”
他对着乔德,语气讽刺:“想想看,其实每一任管理部都躺在墓园D区里。但是之前我们为什么不知道呢?四年任期一到,他们消失不见。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卸任回了火星,而重庆的其他人根本不关心,因为他们讨厌管理部。实际上那些卸任的管理部都像我梦里的那些人一样,被带到某个房间,被手术台说服做个灭菌手术好回火星,其实是去死,然后被丢到D区。”
芦幸的声音渐渐提高,他的面色再次变红,粉色的潮红涌入他的额骨,他看起来虚弱无比:“我那时才明白了,火星从来没有让我们回去的打算,他们只想让我们留在这里。换句话说,没人能回去,一旦来到地球其实就等于被放弃了。”
那声音冲入张骆驼的耳朵。被放弃了。那声音在他耳朵里震惊地被重复着,听起来很刺耳。但他甚至没法开口说话,让这个声音停下,因为他感到那话里的内容是如此惊骇,压迫着他,甚至连动都无法让他动弹——更不用说乔德,他的手松松的,垂在椅子旁,似乎完全愣住了。
“而我们,第十八届管理部的命运,估计和他们也一样。”芦幸冷酷地说。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笑起来,他的笑声像是尖利的电流,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他注意到房间里一片沉默,张骆驼和乔德都不发一言。他挑挑眉,坐起来,将笑声压抑回喉咙,喘了口气:“你们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查,去墓园,我说的是真的,我这里还有他们的影像。”
他摊开手,丢过一个银色的薄片,它被甩入空中,穿过闪闪发亮的大厦影像,滑到桌子对面的乔德面前。
他没有等乔德接过它,又笑起来,他的笑声很低,像是机械老鼠啃咬白纸的声音:“对不起,但是我想笑。”
“看看你,脸色多差,你一定想不到有这样一天。”他深呼吸一口气,但憋不住,又笑起来,他满脸发红,那些光影扑在他脸上,像是额外的毒素,他盯着乔德那苍白无比的脸庞,张骆驼也转过头,盯着那面庞,那面庞出乎以往,呈现一种几乎空白的神色,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乔德?”张骆驼试图张开嘴,担心地低声说,但他喃喃的声音被芦幸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