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眉毛拧得一边高一边低,微张的嘴里时断时续地往外吐着粗气,可能是嗤笑,但又更像是受到刺激后情绪过分波动造成的,喉咙中偶尔传出不明所以的声音。金光瑶笑着摇头,抿了一口茶水。
“嗬!”薛洋肩头一耸,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叹息,觉得这件事简直不可理喻到让他惊异,他扶着额头想了一会,愈发觉得这个叫晓星尘的道士脑壳有病,最后爆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他用力拍打着椅子扶手,花梨木被他扇得吱呀呻吟,“哈哈哈哈,行,太行了,头一次见到这种没脾气的货色!当真有趣!”
金光瑶抬了抬眼皮,望了眼薛洋眼球上弥漫的那层细密血网,心里腹诽这小流氓真是聒噪,但没有说话,只是搁下茶盏,揉了揉太阳穴。
匍匐在地上的是一片群建,每座屋子都方正规矩,皆是沉压压的绀青色,很没有世家大族该有的富丽堂皇。薛洋去的地方不多,被召到金鳞台以前,只是在渝蜀这些地方兜兜转转,就是贴到了湘省的边边上也不一定会再往前迈一步,他也知道不是每家每户都能跟兰陵金氏似的装潢阔绰生怕贼不惦记,但这样毫无色彩也该是极为少见的。
薛洋掐了枚蔽身符,踏上降灾,曲转的黑雾托举起道袍白色的下摆,猛地升上了高空。地面的晓星尘突然失了手上的束缚,显然不知又有何事发了作,变得有些焦虑起来。
薛洋的视线从用指头在绷带与眼眶隔出的空隙中草草扫过脚下小小的道士,哼笑一声,把盖在眼睛上的白布整个揭掉了,以便观察欧阳宅的地形。
“操……”薛洋瞪大了双眼,浑身散发出的煞气混着降灾的黑气倾注而下,再也没办法被宽大的衣袍遮住,“好大的手笔。”他顺着宅邸房道的轨迹用手指描摹了几下,被笑容牵动肌理的面颊上逐渐冒出了冷汗,当食指点定宅邸正中心时,他恶狠狠地骂出了几个不堪入耳的脏词,在蔽身符咒失效的前几秒驱剑落地。
薛洋蒙好眼,走近外侧的围墙,伸手摸了摸墙面。
墙上刻着成群结队的貔貅,一只跟着一只,怒目圆瞪地仰视苍穹,仿佛是在威胁什么凌于高处的东西,平雕的凹槽间填满了特制的朱砂,千沟万壑相连,在环形的围墙上拼接成了一个呈包围阵势的符文。斜飞的瓦楞沿则踩踏着无数灵兽。龙凤麟龟皆非平常那副庄严坐阵的模样,而是矮身弓腰、面露凶色,一如徘徊在墙面上的貔貅,警惕而充满了敌意。
而房子间交错纵横的过道勾连而成了一个巨大的镇灵符,紧贴地面。虽肉眼辨不出,但凡是修道之人接近,就一定能够感知到这里头正流转着十成十的灵力,呈圆形张开了层层叠叠的结界。
这是个以天地为盖,以屋舍为栅的囚笼。
若真按晓星尘说的那样,卧龙旮凭自己的本事幻化成邪,搅得此地百姓不得安宁,而薛洋又找不着这金光瑶口口声声喊灵验的“仙山”,那欧阳家这大片大片的木头疙瘩,镇的只可能是那座让晓星尘谈之变色的妖山了。
“贫道修为高深,凡有妖魔邪祟为祸作乱,诸位皆可寻我庇佑。我这霜华宝剑……”
“打住,哈哈,小友你可快收了神通吧!”
薛洋正演在兴头上,浮夸的胳膊还没再抬起来便被小道士的玲玲笑声拦在了半路:“怎么了嘛?我演得不像?”
晓星尘笑得前仰后合收不住声气,倒是阿箐先气得拿竹竿一下下地杵着地,把平坦的土面戳出了一个窟窿眼儿,口里骂骂咧咧:“像什么像!你这坏东西!道长哪么时候这样不可一世了,你自己喜欢作,别把道长给丑化了!”
“小瞎子你这么护着他,是不是喜欢他啊?”
“你!”阿箐的脸红成一团,气得扭头就门外跑。
晓星尘脸颊上的两个小梨涡压不下去,本想提醒阿箐外头晒,可喉咙里的笑气儿还一噎一噎的,根本不能好好说话。听着阿箐像是已经跑远了,他长吁几口气,回过头来无奈笑问道:“我当真是这样的?”
“可不嘛,无所不能的样子,多了不得啊。”薛洋盯着晓星尘,嘴角提了提,身子一歪,黏在了晓星尘身上。伏夏铺天盖地的阳光照得万物无所遁形,小小的义庄就像是个闭塞的蒸笼,闷的薛洋浑身热汗。
晓星尘觉得“了不得”一词有些欠妥,知道这少年又在因为自己夜晚四处奔走发牢骚,辨道:“为民除害,理所应当,不能说是了不得……”
“道长,怎么就你是凉的?哎哟喂,你看看你这穿的,”薛洋在人身上蹭了点凉快,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瘪着嘴拽了拽晓星尘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又开始一通扒三揽四的嘚吧,“我看着都热,你怎么就不热呢?难道是因为你体寒的缘故?”
道人闻得他的话,又要笑起来:“体寒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从未听过?”
“那道长大夏天的穿这么厚,怕不是冷吧?来来来,我身上烫,衣服脱了我给你暖身子!”薛洋回手扣住晓星尘,正要动手去扒道人的外罩,一瞧正要伸出去的是自己的左手,动作一凝,但即刻又左手团拳,将右手易成左拳,在竹席上抵住晓星尘宽长的袍袖,右手在人颈间痒肉上恶劣地挠了起来。
晓星尘难以招架,身子笑得东倒西歪。二人嬉闹一阵,停站时分晓星尘的脸颊也终于热得扑红了。
“唉,我本来不热的。”晓星尘正了正头冠,嗔怪道。
“我不给你来这么几下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热是什么滋味,我这是在增添你的人生阅历,晓得迈?”
“好好好,多谢这位公子了。”
薛洋把本身就开得极低的衣领又拉开几分,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用胳膊肘怼了怼晓星尘:“欸,道长。”
“嗯?”
“真的一点都不像?”
“像什么?”
“你怎么回事儿啊,前脚的事儿后脚就忘?我扮你啊,当真一点都不像?”
晓星尘有些为难的沉思了片刻,拇指和食指掐着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憋笑道:“像吧,有这么像。”
薛洋翻了个白眼,嘴里嫌弃道:“算了,我才不要这点施舍似的承认。不像就不像了吧,我才学不来你们这些小正经,一辈子学不来!”
薛洋扣响了宅院正门上的铜环,一下,两下,沉稳,清晰。晓星尘的心跳随着敲门声鼓动,对于薛洋要做的事情大概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但却找不到时机开口询问。
在敲到第七下时,两个衣着齐整的侍卫一人一边拉开了门,还有一个老者负手而立,蓄着胡须的脸虽没有笑意,但看着也没多生硬严肃。
薛洋噙笑浅浅,施施然躬身行以一礼。
老者不因对方眼盲就坏了礼数,依旧中规中矩地向这位道人还了一揖,和声出言道:“不知这位道长光临敝宅有何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