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展眉在电话里默了会儿,似是叹了口气。
“你去抢险地区做什么?”语调已经放平。
“我也不知道。”毕千念懵着回答,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淌这趟水,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人间走这一遭一样——毕芊要他出生,他便出生;毕芊要去银桥县,他便也跟来这一趟。
他在这个回答里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被迫,像个玩偶,毕芊就是拉着他的那根线。
毕千念接着说,“我妈要过来,有个学生失联了,她担心,我放心不下她一个人跟过来。”
“知道了,”宁展眉接受了这个解释,“那你注意安全。”
“嗯,再见。”
电话挂断,毕芊转过头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他打电话的内容,眼睛淡淡地看向他,毕千念抱以同样一双乌黑冷情的眼。
“妈,”毕千念轻声开口,“怎么想要来这一趟?”
毕芊眼神忽然空了,回过头看窗外的雨。
长久的静默,毕千念以为自己等不到一个答案时,毕芊开口道,“你出生那天是一场难得的春雨,三月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雨?”
“是台风吗?”毕千念问。
“不记得了,三月会有台风吗?”毕芊问,语调却没什么起伏,“生你的时候你外婆也没来医院看,她当初已经不认得我这个女儿了。”
毕千念知道,与其说是不认得,他从母亲从前淡漠的讲述里得知,那时的外婆其实差不多是疯了。母子俩虽未说明,却心照不宣,是因为毕千念,一个不甚光明的胎儿。
老人不接受女儿,无法忍受女儿怀的脏种,家门不幸,奇耻大辱——她甚至搬起椅子砸过毕芊怀着毕千念的肚子。毕芊回来的少了,肚子日渐大起来,老人不管了,知道自己管不了了,疯了。
“我刚生了你,精神也一般,”毕芊回想,已经记不太清了,她那段日子过得太恍惚,“过了三四天吧?村里打电话告诉我,她过塘的时候踩滑了,雨大么,地上都是滑的,外头走动的人也少。”
毕芊回过头来看着他,“掉进去了。你外公走得早,家里也没别人,她疯过后邻居也没了来往,等尸体浮起来的时候才被发现。”
“我总想,虽然她嫌我,恨我,认不得我了,但那时候要是我在家里,她会不会就不必出这趟门?”毕芊问,却也不知道在问谁。
毕芊止住了,毕千念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能补全毕芊的未竟之言:要是没有毕千念,她或许也不会疯吧?至少落得个安详清白的晚年。
毕千念没有出声,却终于迟钝又强烈地感受到,或许他的母亲和他一样,是恨着对方的。
但他们又别无选择地爱着对方,好像要通过这点爱赎去什么罪恶,抑或是只能靠着这世间仅剩的惺惺相惜,苟且地活下去。
毕千念恍然想到宁展眉那天说过自己或许是不被期待的,他想,自己大概也一样。
毕芊看着他,眼神淡漠得可怕,她说:“妈害怕。”
毕千念握上毕芊的手。
毕芊赶这一场大概有五成为生死不明的高天宇,剩下五成则是为了弥补十几年前自己没来得及的一场奔赴。
毕千念握住毕芊冰冷的手,眼里没有情绪,他尚未来得及觏面的外婆——她的死或许还能算在自己头上——疯了,毕芊也疯了,拉上自己倒也不差。他认了。
他握住毕芊的手,乖乖地套上了自己的枷锁。
毕芊在让他怀有抱歉,她在绑架他。
你不可以走的,妈妈将你养大,还因为你失去了母亲,你怎么可以走呢?妈害怕,你不要走好不好?
毕千念很容易明白毕芊的意图,不觉得痛苦或反感,只是难过和无力。
他突然笑了一声,反正都疯了,那也算上自己吧。
“妈,”毕千念眼睛含着笑,看向毕芊,“你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吗?”
不等毕芊反应过来,他低声温柔地说,
“是宁展眉,妈妈,我好喜欢他。”
毕芊猛地攥紧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瞪视他。
“什么时候?”她问。
“有段时间了,”毕千念愉快地回想,“他也喜欢我的。我们就快在一起了,妈妈,我们牵手,拥抱,接吻。”
毕千念侧过头看向毕芊,他以为毕芊会打他,但是没有。
“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昨天他来找我,我要他走了,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天真发问,像是嘲笑毕芊僵硬的脸,“因为妈妈不准我离开,他要回之琼市的,或者留学去国外,他可以走,我不可以,妈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