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记忆是模糊的,他对孟小满的全部印象都是模糊的,呈现一种浓郁暧昧的暖色。他几乎不能清晰地想起他们相处的任何一个细节,他们之间没有细节,只有一段大致的节奏——你什么也摸不透,什么也猜不出,但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孟夏上大学后,回家的日子就少了。孟小满总给他打电话,他变了很多,以前是个调皮的小男孩,现在是个害羞的小少年。这些年,孟夏对孟小满百依百顺,他无法拒绝孟小满的任何一个要求,但上高中以后,孟小满就再也没向他提过一个要求。
孟小满变得忧郁了。
他仿佛一夜之间就有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折磨他,让他夜不能寐、日渐消瘦,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肯向别人倾诉。他在纸上写一些很古怪的符号,这个行为一直持续到他死。孟夏上次回家,发现他在纸上画了很多兔子。妈妈说他有美术天赋,鼓励他考美院。孟夏问他这些兔子的含义,他只是说:“我曾经也有一只兔子。”
爸爸说,孟小满长大了。
孟夏曾经给孟小满上过药,那是在秋天,孟小满死活不肯说是谁欺负他,问老师,老师也不知道。他满身伤痕地回家,孟夏给他消毒、上药,他背对着他:一个洁白瘦削的后背,一言不发。孟夏摸孟小满的背,他的力道很轻,像烈日下的微风。此时此刻,他们头顶飘荡着一种醉醺醺、暖烘烘的气流,孟小满闭着眼睛,脸蛋红扑扑的,他说:“你怎么来都行。”孟夏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很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哥哥,你还记得吗?我以前有只兔子。”
“记得。”孟夏说,“很大,很白。”
孟小满点点头:“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他微微侧过脑袋,一下接一下地看孟夏。
“我那只兔子会背九九乘法表。”
对于这件事,孟小满坚信不疑,后来他画兔子的时候,总会在边上加一个九九乘法表。
关于孟小满哥哥失踪的事,后来有了很多种说法。
吴平是最有发言权的,他在孟小满父母面前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他说孟夏有点精神疾病,这是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这么说是有理由的,他曾经亲眼看到孟夏打孟小满,只是这事孟夏自己不知道,因为他有精神分裂症,他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总是对孟小满拳打脚踢。
后来又听人说,孟夏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了,去年就没去过了,他白天在外面游荡,晚上就回来殴打孟小满,孟小满是个好孩子,他要保留哥哥的面子,所以就没把这事跟别人讲。吴平常年偷窥孟小满,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知道孟夏确实有条鞭子,就放在他左手边抽屉的第二层,大皮鞭,打起来很疼的。他打孟小满的时候,孟小满从不反抗,他那微微发黄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瘦巴巴的后背剧烈起伏。孟夏看到这个情景,就感觉呼吸急促,他不想用鞭子了,想换点什么更锋利的,一把匕首,匕首是最好的,他可以割开孟小满温热的、光滑的脖颈,鲜血奔涌出来,是绿色的,绿莹莹的欲望。他听到孟小满的血管在“咚咚”跳动,他的脸煞白,嘴唇却很红。血浸满了整个屋子,他蹲下去,抚摸他的骨头,他的残破的躯体,他在这阵热腾腾的、血色的气流中完全占有了他。
大家觉得这个说法是很可信的:孟小满因为被哥哥殴打,所以选择自杀;哥哥有精神病,所以搞离家出走,合情合理。
但几天后又有了种说法,来自孟夏的朋友张泽文。张泽文的说法很简单,就是孟夏要出去散散心,顺便找个工作。孟小满的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他受不了了,不愿意再待在这里。
张泽文说,孟夏从来都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孟小满,孟小满有被害妄想症,总是感觉身边的人要来害他。根据他的说法,孟小满五月二十号那天回到家,校裤挽得很高,露出一双修长雪白的腿,孟夏靠近他,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温暖的坚果气味,奶油味山核桃,或者其他的什么。孟小满浑身是汗,躲在卫生间里看淫秽书籍,这次的封面是金色的,他叉开双腿,头枕着冰冷的瓷砖,玻璃上映出一片金色的欲望。这种金色来自火焰,它是一种镇压,一种征服。孟小满合上书本,心里掀起强烈的、反叛的仇恨,他想出去大叫,想和什么人打一架,他感觉自己是一颗卵、一个茧、一种未成形的生命,脆弱、孤独。他想抗争,他想带着一句有力的口号爬上高台,他在高台上哭泣、自慰。他的欲望昂扬,他在所有人面前释放它,没有掩饰的必要,他要让它们正大光明地发出叫喊,去传播色欲和温情。最后的最后,他会被人镇压,这人得是个男人,他用爱情镇压他,他就心甘情愿地和他走。
这天晚上,孟小满爬上天台,小区昏暗的路灯连成一道暧昧的弧,风吹过来,树顶的绿浪翻腾不定。这天是小满,夏天的第二个节气。孟小满扶着栏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有一百个问题,关于生命,关于时间,可就是一个也问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又很强大。关于他的爱情,别人都说是错的,可他不知道对错究竟是什么,对错也是人定的,是道德,是社会准则,怎么能拿这些来判断呢?爱情是不讲道德,不讲准则的,他想怎么爱,就怎么爱;他想爱谁,就爱谁。此时此刻,他十七岁,爱自己的哥哥,怎么能有人说这件事是错的呢?
他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欲望,因为他的爱情和欲望都是孤独的,别人理解不了。夏季的暖风静悄悄吹来,孟小满登上阶梯,心里痛苦万分。他看出来了,爱情就是要让人痛苦的,所有甜蜜都是盲目的、转瞬即逝的,真正的爱情就是一个铁灰色的钟罩,它让人在窒息中入睡,在不安中醒来。爱情就是一场噩梦,无数人苦苦追求的,就是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
夜晚的天台是一个光辉的舞台,孟小满下定决心,要在此结束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别的什么也没干,只是转过身子,轻轻地跳了下去。他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知道死亡是新的开始,不能由其他人来决定,所以跳下去的那一刻,他感到很自由。
那些话一直在他心里——他的爱情,他痛苦的源泉。
第3章
寻找孟小满的日记。
校园里最近流行起来的游戏,寻找孟小满的日记。据说孟小满一共写了十本日记,上面一句真话也没有——绯闻、流言、八卦,只要找到这些日记,就可以知晓校园里的所有谎言。
每个人都在苦苦追寻,上课的时候,他们在窗户边上架起长长的望远镜,冷酷地巡视每一个角落,后来老师也加入进来,他们绝不走出教室一步,只是伸长各类触角,探查远方。
吴平又去了趟十八栋,楼道里有人打翻了垃圾,逼仄的空间里填塞着浑浊的恶臭,吴平坚信,这种恶臭描绘出了孟小满死亡的形状,哪里都有孟小满,即使他的肉体粉碎了,他的气息仍拉拉扯扯地挂在十八栋的蛛网上。十八栋就是孟小满,是他的另一种形态。吴平开始怀疑,他觉得孟小满可能不是人,他根本就是一种媒介,吴平通过它,把感情投射到随便一种事物上,只要透过它,万物都是孟小满。产生作用的就是这个中转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孟小满。
这一点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因为已经开始有人遗忘孟小满了,几年以后,如果还是没人找到孟小满的日记,这世界上就没什么能证明孟小满的存在了。吴平,他是如此灵敏,能够迅速地捕捉到那些转瞬即逝的微弱气息,可他也一样找不到孟小满的日记。
全校都开始寻找孟小满的日记,莫利花透露,日记上还记有学校领导的巨大秘密,于是领导也参与进来,寻找孟小满——他们简化了这个任务的说法,到后来,别人问起来,他们就只说:找小满。
寻找孟小满。
这是诞生在校园里的巨大考验,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之前关于孟小满被哥哥殴打的事了,他们同样忘记了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孟小满其实早就死掉了。最后,大家连日记的事也忘了,只是要找孟小满这个人,没人相信他已经死了,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孟小满拥有全校师生的秘密,所以他注定不能默默死去。
后来又有了种说法:吴平知道所有事,他知道孟小满在哪里,因为他就是孟小满的哥哥。说这话的人之后又补充:吴平有精神病,他身体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相当变态,天天在家里对孟小满干下流事。既然他们之间有这样的关系,那吴平就不可能不知道孟小满的下落。不过吴平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于是改变方向,暂时把任务名称修改为:寻找吴平。
吴平正在路上,他也在寻找孟小满。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孟小满的场景,他以前从来没想起来过,只有这一次。孟小满站在并不宽阔的天台上,五楼大妈的奶罩和秋裤贴着他的脸垂挂下来,三楼王阿姨家的床单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水渍,透过那片半透明的床单,可以看见远处灰沉沉的天,鸟儿在潮湿的天幕下盘旋,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颜色浓得泛绿。
孟小满站得离他有点儿远,但那些细节仍然很分明,他可以一一细数:久未修剪的头发垂在耳边,很久没洗了,潮呼呼的,一片厚重的雨林——已经被教导主任提醒好多次啦;天气干燥,嘴唇起皮了,下嘴唇靠左的地方微微有点开裂,深红色,一朵干枯的、脆弱的花;脖子上的勒痕又深了,褪色春联纸的颜色,有力的痕迹,曾经释放无数激情,哦,悄悄退场的欢愉……
吴平无比庆幸地发现,孟小满还是个小男孩,他的衬衫还是扎进运动裤里,领子永远也翻不好。他的脖子,那个他偷偷看了很多年的脖子,仍然存留着昔日的柔和曲线,那是一道再俊秀不过的山脉,如果吴平的视线是一条河,那罪恶的水流就已经悄悄滑过山脉,探入神秘的冰川。孟小满微微勾着头,背挺得不够直,灰白的阳光投射下来,照亮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是那种眼神,浑不在意的、漫不经心的,十来岁的年纪,什么也不担心。
孟小满眨了眨眼睛,拨开五楼大妈的奶罩,开始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这些话没在吴平脑子里留下半点印象,如今回想,也只能记起零散的几句。
“我不知道你是哪一个,我希望是好的那一个,你听我讲几句道理吧。”
“你听得那么认真,一定是好的那一个。”
“……我们没有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秘密,没有什么瞒得住的事。就像我们两个的事,他们还是知道了,奇不奇怪,秘密就是被用来传播的,用什么传播都行,大部分时候根本用不着人来张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