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笔筒里抽了支红笔出来,将卷册翻到彭春林所说的第六套测试题的页面上,大片的空白涌入视线,林安愣了愣,顺手又拿了班里另一个学生的册子出来对比了下,确定没找错地方后,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看来彭春林和方老师还是高估了对方,虽然他对学生一向不算严苛,但公然交白卷,在他眼里可并没有比缺考旷考好上多少。
林安微微摇了摇头,略有些失望地准备跳过这一本,改而去批阅下一个,却在合上的瞬间,瞥见了被带起的书页后隐隐浮现出的娟秀字迹,他一怔,迅速将题册重新打开,只见全数空白的默写选择阅读等题背后,是一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命题作文。
题为《选择》。
“我时常想,如果我能退回到十年,又或二十年前,像我小叔那样潇洒并肆意地活着,该有多好。”
林安目光投射在灯光下尤为耀眼的白色纸张上,只见书写者在开篇这样写道。
徐媛的文笔其实很不错,和她平时所表现出的轻佻散漫不学无术大不相符,甚至可以说是在林安不短的教学生涯中难得一见的思维敏捷言词幽默,而这也是林安接手7班以来,第一次有幸阅读到徐小姐的大作。
文章的中心人物在开头便已被点明,林安在开端那句话上停留片刻,撇开心底悄然升起的畏怯犹豫,目光不受控制地开始缓缓往下移动。
徐媛显然对“添油加醋”和“胡编乱造”等一系列创作手法掌握得很是娴熟,千字左右的篇幅,所涵盖的内容却多得令人咋舌,若是抛却那些令人忍俊不禁时而会心一笑的修辞形容,简直就像一部“乱纪行为集合手册”,林安不知她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关于徐新的过往,看着看着,莫名紧张的情绪却在那些似假还真半虚半实的描写中松懈了下来,神情也逐渐变得分外柔和。
他握着红色钢笔,在这些随意却活泼的字句中穿梭,时不时圈点勾画,时不时皱眉斟酌,竟不自觉地开始异常认真的尝试起指导纠错,二十多分钟下来,旁侧的空白栏中被写上了数条批注,有夸赞其用词精当的,也有三言两语表达个人见解的,更有情不自禁流露出自己对其所写主角抱有同样喜爱崇慕之情的。
徐媛笔下的“小叔”在多年后放弃了她眼中至高无上的“自由快乐”,选择了看似稳定安康的幸福生活,她似乎是对这样的发展和人生轨迹非常不满,前一个段落还在夸夸其谈着对方前二十多年的传奇事迹,甚至还因为写得太多大大超出限定字数而向后翻过一页,继续在其余空白处肆无忌惮尽抒胸臆,后一段就突然一改原有风格,变得极度愤慨和敷衍起来,说是暴跳如雷口不择言都不为过。
林安修改到此处,几分钟前愉悦轻快的心情忽然沉寂了下去。他定定望着徐媛在末尾处所发出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质问,嘴边扬起的弧度重又平复了下去。
半敞的窗外时有秋风经过,寂静中,林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入了名为“往事”的漩涡,那段相较于他原本平淡如水的生活而言可笑又荒唐的岁月,重又在记忆中变得鲜活,画面不再局限于多年来与徐新的痛苦分别,还有那些来自丁华的豪爽热烈,来自钱主任的帮衬关照,来自当年机械厂其他同僚的逗趣调笑,甚至是连同那些在闷热仓库中的浑浊空气,高温器械旁流下的热汗,以及明朗星空下的聚会玩闹,都随着徐媛不尽详实的文字,一点一滴浮出了回忆的长河。
林安坐在办公室里,从傍晚到深夜,不知停歇地埋首于工作。期间两三次有毕业班的老师或保安经过,都嘱咐他早些收工,他温声应了,却在对方离开后,继续默默无言地坐在原位。他不知疲倦地批改着剩下的一套又一套试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甩脱那些轻易便能将他左右的纷乱思绪。
然而,当一道又一道题目在笔下走过,一个又一个或对或错的答案在眼前掠过,徐媛在收尾处所提出的疑问,仍旧不断在心底徘徊闪烁——
“行文至此,我只想问上一句,小叔,放弃曾经的不羁与自由,回归如今桎梏无味的生活,你有没有哪怕一次后悔过?”
林安沉默静坐,视线因疲累而稍显模糊,十多年来,作为教师的他回答过无数人不同的问题,它们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迷茫有困惑,有哀痛有失落,却唯独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让他止不住地心慌气短手足无措。
徐新继那通来电后,就再没有任何别的动作。林安心神不定地在办公室捱到十一点多,方起身离开学校。
小区里的住宅楼零星亮着几盏灯火,门卫见到这鲜少晚归的身影,隔着敞开的玻璃窗冲他招呼了声,“林老师,忙到现在啊?”
林安抬头笑笑。
“唉,辛苦辛苦,你们做老师的压力大责任重,都不容易,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休息吧,明儿还得起早。”
林安应了,简单同对方说了几句后,就着沿街微弱的灯光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单元楼楼下,却在从包中掏出防盗门钥匙的一刹那,忽然又全身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他微微怔神地看了躺在手中的银色钥匙一会儿,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重又将手伸进了包里。忙乱的摸索中,冰凉的钢笔和厚重的记事本不断碰撞,林安脸上的神色逐渐急切起来,他一边继续在公文包、以及全身的口袋中翻找,一边回头四顾来回踱步,片刻,又急急忙忙地上楼,继续在厨房、客厅、厕所、卧室,甚至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着,却仍旧不见那把伴随着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的铜绿色钥匙,那把锈迹斑驳的、属于国连三厂3栋2051的钥匙。
浑身的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洗劫一空,半个小时后,林安一无所获地坐在沙发上,剧烈起伏的心绪由最初的惶恐化为了难以磨灭的失望空落。
或许世上当真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与人如此,人与物,最终也无法侥幸逃脱。
林安垂下头,将脸埋在双掌中片刻,站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第十章
第10章
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过,相较于重逢的振奋喜悦,离别的苦痛似乎才更接近生命的真谛和常态。
因此辗转难眠一整夜后,随即到来的周五和以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崭新的清晨中,怀德路上的车流嘈杂依旧,林安现身在早读中的7班教室时,学生们都纷纷看向了门口,窃窃私语声随后响起,林安对班里微微一笑,环视一周后走进班里,神色如常地在整齐排列的课桌过道中缓步巡视。
走到倒数第二排的时候,徐媛的身影突然在视线里出现,她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头发也清清爽爽地束在脑后,手中的笔在指间飞速转着,胳膊下明目张胆的压着一本还没做完的数学练习册,她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的林安,公然对隔了半个课桌的数学科代表凶神恶煞道:“喂,30页最后一道‘看图说话’怎么做?哎算了算了,过程就免了,直接把答案告诉我,快点儿。”被她骚扰了一早上的周涛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接着又求救似地看向了站在她斜后方的林安,徐媛顺着对方视线转过了头,看到来人后稍微愣了愣,随后面不改色地扯出了一个无赖的笑容,精神抖擞地招呼道:“林老师您来啦,早啊。”
林安低头看了眼被她戏称为看图说话的几何题,也笑着回应:“早。”
说着又看了看密切注意着徐媛这厢动静的四周,示意大家安心早读后,转回头对还抿嘴瞅着自个儿的徐媛问道:“有题目不会做?”
徐媛耸了耸肩,丝毫不避讳地坦诚道:“对啊,老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基础差,脑子又不好,这么变态的题,会做才奇怪吧。”
周围响起轻微的忍笑。徐媛虽措辞恭敬,所表达的内容却是实打实的挑衅,周围的朗读声渐渐消失,全都偷偷关注起后座两人的互动来。
可让人失望的是,林安丝毫没有生气,他温和地笑了笑,对正偷瞄着“徐大恶魔”的周涛轻声问道:“作业都收齐了吗?”
周涛赶紧点头,接着又苦大仇深地看了眼徐媛的方向,林安成功接收到,笑着道:“那就先搬到彭老师办公室吧,徐媛的让她留下慢慢做,先不交。”
被威胁恐吓了一早上的周涛松了口气,立马站起来抱起练习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