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断鸿默然片刻,剑势不停,凝神半晌才将周榭这毫无特色的俊脸从人海里剔出来,一眼望见他短一截儿的鬓发,不仅毫无愧意,还真情实感地笑出了声来。
周榭怎么也想不到沈断鸿会给他挂上头彩,生怕秀发再挨上一刀对称的,游鱼似的一溜烟窜没了影儿。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火乘风势,船坞燃烧出映天的大火蔓延上岸,眼见硝烟蔽日,沉船哀鸣,间或喊杀械斗之声,尸首横陈,一派肃杀。
正道一方胜在人数众多,分批次一拥而上,有些车轮战的意思,魔教教众虽不至左支右绌,然已略显疲态,不宜久战;周榭身手了得,但到底只精于暗杀,向来没有厮斗的道理,纵预留多一倍的飞刃也不免告罄;这样一来,重担同时落在了沈断鸿肩上,以至不察斜后侧飞来一支利箭直取咽喉,周榭登时衔叶为刃,却迟了半步,只击偏箭矢避开要害。
沈断鸿身负轻伤,本无大碍,探手一触,忽地变了脸色。周榭急步上前查看伤势,箭簇擦过沈断鸿右肩,伤处约四指宽,衣料豁口处灼痕触目惊心。他瞳孔紧缩,正要上手,却被沈断鸿捉住了手腕:“不是箭。”
周榭原以为灼痕乃箭簇导致,仔细一看,发觉沈断鸿伤处涌出血来,蜿蜒淌过布料时拖出一尾焦痕,这竟是由血液灼烧出来的。此奇症非火毒“涅槃”莫属,然而……
“平素尚不至如此,”沈断鸿沉声道,“是他。”
而此时,武林盟主姗姗来迟。
“周榭,当真是忠犬护主,”盟主抬眼望向周榭,“我道为何初见你时就感到如此面熟……可是既然沈断鸿活着,你不早该死了么?”
周榭眉头一皱,注意到他话音未落,沈断鸿的剑已然出鞘,剑身吞吐着狂躁的白焰,在地面上灼烧出焦痕,快速冷却后腾起青烟。
盟主疑惑道:“他人身中涅槃,没有相应的丹方压制,早该夭折,凭什么你反将其收为己用?”
“平白多捡来一条命,总要有些建树才好,”沈断鸿闻言道,“沈孤鸿,你既盼我早夭,当年何苦下这优柔寡断的毒?”
盟主闻言,眼底有惶然一闪而过,注意到周围皆为魔教中人,反倒松了口气,神情也活泛了。
这时候沈断鸿开口再加一码:“我倒忘了,你不爱听这名字。那不如——我还唤你声兄长如何?”
周榭和教众并行,垂首而立,面色不改,心里已惊得要蹦起来。
武林盟主秦雁,原名沈孤鸿,一听就知道和沈断鸿脱不开关系。魔教教主与武林盟主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若是传出去,当真称得上天字一号要闻。
周榭似乎从始至终过着刀口舔血而险中求稳的平淡生活,偶尔午夜梦回,脑海中突兀闪过漫山遍野的映天火光,再往深处回忆,又如镜花水月一般不可捉摸。
他本以为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不曾想自己竟也纠缠于这段往事,更难料自己扮演着怎样角色。
话说当年沈孤鸿身为长子,处处矮沈断鸿一头,教主怨他不成器,对他愈严厉刻薄,他愈在心里憎恨沈断鸿。
后来沈孤鸿不堪重压,靠叛教得来火毒丹方,第一件事就把它下给了同胞兄弟,而后连夜潜逃,改名换姓,不曾想他十年之后,竟成了江湖中的盟主。
涅槃入体,难以根除,火毒随血液向脏器奔流,一面从内自焚经脉,一面随体表伤处灼烧皮肤,换言之,人一旦负伤,只会越伤越重,纵没有因为烧伤引发感染而亡,也难免落得经脉焚毁的下场,最终化为飞灰,宛如凤凰涅槃一般,只是人究竟不比神鸟,尚未见得以重生者。
那十年间,沈母为助他压制火毒,换用无数丹方,而老教主唯恐他负伤,又添十七影卫,周榭正是其中之一。
“哎,你过来,”某日沈断鸿突发奇想,信手一点,将伏在暗处的一个影卫召了过来,“我问你,你和那十六个是孪生兄弟么?”
影卫木然地摇摇头。
“那我怎么看你和他们都有些相像?”沈断鸿道,“不对,你更清秀些,顺眼。你叫什么?”
“影十四。”
“我问你名字。”
影卫讷讷地回道:“周……周十四。”
“不像个人名儿,我不喜欢,”这人竟然连个像样名字都没有,沈断鸿一拍脑门儿,有了决断,“这样,我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你不如叫周铁柱吧!”
周十四那副木然得有些愚钝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心想那十六个假兄弟就在附近蹲守,若不是做影卫定力了得,非得笑出排山倒海的架势不可。
他默默地站着,也不辩驳,似乎已经认下了这个主子赐的便宜名字,只是神色郁郁,活像无端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一样暗暗委屈。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沈断鸿身中奇毒,命悬一线,他本来也不是性情乖张之人,到这时候更是变得很豁达,笑道:“罢了,十四就十四,我记住了。”
周十四到底比较年轻,一听说自己摆脱了叫铁柱的命运,既惊且喜地抬起眼来看沈断鸿,而此时沈断鸿正好也笑眯眯地看他,带有一点少年人特有的狡黠,眼眸明亮,不仅不似身中奇毒油尽灯枯之人,反而使周十四头一次察觉到,自己受命保护的这位魔教少主竟是这样明艳的一个少年郎。
然而,少主毕竟是少主,当沈断鸿叫住另一个影卫道:“十四!”的时候,周榭并不意外,只是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终于有一次,周十四为沈断鸿挡剑负伤,沈断鸿特意前来,摸了摸十四缠在胸前的绷带,神色难得黯然。十四想也知道,这并不是心疼自己,而应当是少主想到自己身中涅槃,处处受人保护,无端由原先颇负盛名的少年天才变成了碰不得的瓷娃娃,一时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罢了。
那么久远的事情,当年沈断鸿究竟想些什么已不可考,只是自那以后,沈断鸿再没有把周十四认错过。
后来因为年纪相仿,两人愈发亲昵,周十四逐渐由影卫变成了贴身侍卫,拼命事少,琐碎事多,沈断鸿换药时一叠声只要他陪侍。
“你完了,周十四,”沈断鸿倚靠在床头,额上涔涔地沁出冷汗,面上还要强作言笑晏晏的模样打趣,“你见过我所有狼狈样子,届时我要死了,非得带你一起走不可。”
周十四面上波澜不惊,沈断鸿的什么疯话他也听过了,一时要他的胳膊,一时要他的脑袋,也不知真到了最后关头,他要如何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