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得写你爱我。”
我吭哧吭哧像只耕地的牛，在玻璃上呵出大片白茫茫的雾气，写上“林追我爱你”，他很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我，示意我去睡觉。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临走前我又回头看了眼，他还倚在门边，脑袋边上是萧琅我爱你，比这行字还要高一截的是“林追我爱你”，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哒哒哒地按圆珠笔，但嘴里却缓缓地哼着旋律，他身上很多特质都表露出，他是个完美的矛盾体，明明爱我，却说这是一场酷刑。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所以我只能全部都给他，我不擅长猜谜，但我擅长破坏。
打破陈规，打破逻辑，打破现实，打破任何我厌恶的东西——这是神经病的特权。
第二天我起来看，玻璃被擦得干干净净，我们相爱的证明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抹掉了，就像我的猎枪，他的白孔雀。
——我突然不再害怕爱情落入俗套，而是爱情本身就不存在。????
???
老哥今天来见我，说我观察期到了，可以收拾收拾出院了。
我他妈我，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可以出院了？就这样？老哥说东西等下叫人来收，让我先去跟他签个字，签完出院。
这他妈的……但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老哥不是真的想关我一辈子，我也不想真的被关一辈子，我想我确实完完全全恢复正常了，当我明白浪漫并非爱情的必须，而是存在本身即为真实，也就是说我在没开始这段爱情前，所有毫无逻辑可言的想法都不构成浪漫，统称为神经病，性质更恶劣点，性骚扰型精神病——说是我对林追有几次袭击未遂，袭击只是客套的说辞，强奸未遂，在此之前我必须先申明一点，我如果真要对林追做这种事，是绝不可能未遂的，这将会成为一个既定事实，希望他们搞清楚。
太久没拿笔，以至于签出来的名字不像是本人写的。
“恭喜你啊萧琅。”林追笑眯眯地说。
“谢谢医生。”
我乖巧地向他点头，以示尊敬。
我从未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过话，他的眼神也变得前所未见，也许他发现了我的正常，发现我变得守规矩，守序意味着无趣。所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要一个听话庸俗的萧琅，还是要一个浪漫疯狂的萧琅，也可能两个都不喜欢。
我现在已经从后者变成前者，在我眼里他还是那样，在我心里他变成什么样，一时半会还很难说，他依然是那个穿黑裙子涂指甲油的小妓女，是浸泡在环城河里不受污染的美人鱼，但如果我不再爱他，那他就变得什么都不是。
或许是病号服穿得太久的缘故，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身上有股消毒水味，即使穿上我自己的毛衣和外套都掩盖不了，淡淡的，味道总是很容易让人联想，比如消毒水，医院，死亡。林追身上也有一种味道，是让我觉得湿漉燥热的气息，就像炎热六月的滂沱雨天，热带雨林，参天树，白孔雀，爱情。
一切于我而言美好迷人的幻想，都是他千万个影子之一，但我现在开始慢慢从中剥离出来。他来送别我，我的头发在医院里都没怎么剪，刘海长得有点刺进眼睛里，他抬手拨了一下我的头发，去剪剪头吧。
我把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留你电话号码给我。”
他没有动，而是把手伸进口袋里，哒哒哒地狂按圆珠笔，用漆黑的眼珠看我：
“你还会回来吗？”
他的语气很认真，可这是医院，他的意思是“欢迎光临下次再来”咯？我当然不想再进精神病院第二次，精神病院不会闹鬼，不会虐待病人，你会遭受比这些更恐怖更残忍的折磨，他们修复你，你会从一个诗人变成庸人，使得你脑袋里只剩下逻辑和秩序。
我说我不会回来。
于是他用圆珠笔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他垂着头给我写电话的模样，像极了老港片里的明艳女星，我这时应该掏出一张船票，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这样结局就会变得不一样。
“什么联系我？”
他问。
我说过几天吧，他笑笑没说话。老哥催我快点走，我太久没呼吸到外界的空气了，这么清新干冷的气息让我有点忘记该如何正常呼吸。我把手揣口袋里，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罐头盖子。林追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垃圾，他噢了一声，我转身离开，经过垃圾桶时把这个罐头盖子丢掉，它从我指尖滑落的瞬间，我突然想起这是我的刑满释放日。
既然罐头会过期变质，我的爱会不会也过期变质？如果林追没能在这个保质期内爱上我，我对他的爱会变成什么样？
我坐进车里，最后想看林追一眼，他已经进去了，老哥问我看什么，我说没什么。
明明已经十二月了，这个城市还是会下雨，我讨厌下雨天，恨之入骨，我可以想出一万个理由来埋怨。
下雨天的意义在于适合行刑，飞贼、妓女、强盗都被送上断头台，每砍断一个人的脖子，流出来的血很快就会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或者这场雨在热带雨林里下了一百年，把整个林子都淹没了，从此再也没有一片热带雨林里住着白孔雀；雨使得环城河的水位高涨，把我的美人鱼给冲走了，把他冲进海里获得自由。
当你谁都不爱的时候，你就是自由的。
而我很不幸的，被这场雨冲进现实。
我只能在这个平庸无趣，浪漫已死的世界里，继续忍受爱一个人的酷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