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沙罗就落在摩诃子身前,就像一条白色的绸缎,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她把手从袖子里伸出,裸露在外的手背与腕子瞬间就被四下狂散的魔气割出了口子。鲜血流出,但她却毫不在乎,执拗地将掌心贴上摩诃子的脸颊,将他面上附着的血迹轻轻擦去。
摩诃子已认不得她,他感觉到双沙罗的靠近与抚摸,一双浑然无神的红色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低吼,周身气流奔涌加剧,将双沙罗的衣衫与面颊也擦出数道伤口。
空中传来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轻飘飘的,转瞬就不见。
自娑罗双树上逐渐飘下的白色娑罗慢慢汇聚在二人身旁,双沙罗捧着摩诃子的脸,看着那张与自己生得同样,此时却狰狞陌生的面容,闭上一双眼,将头探过去,眉间的红色印记发出淡淡光晕。
摩诃子似乎对那光惧怕极了,拼命摇着头,想要甩开脸上的手。而那手看似柔若无骨,却仿佛蕴含着极大的能量,摩诃子摆脱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沙罗带着那发光的印记贴上自己眉心那块黑印。
印记相触的瞬间,狂暴的魔气好似被安抚一般慢慢平稳下来。待魔气全部安稳下来后,双沙罗睁开眼,她没有回头,背对着铁骕求衣与苍越孤鸣,轻声说道:
“狼妖,我已以双生之法困住摩诃子周身魔气,但也支撑不了多久。若要彻底了结此难,必须破坏双树内丹。”
“他杀业太重,入魔已深……再也唤不回。如此下去,人界必有大祸。生灵涂炭,血染阿鼻,我与他共修了那么多年,并不想看到他成就这样的果。”
“我终究是……不愿看他继续堕落下去,成为无神无识的疯魔。”
“内丹在双树主干缝隙之中。摩诃子入魔,无法周全圣树主体;我则调用全身修为困住他。此时娑罗双树灵气最为薄弱,也最易下手。”
“我与他共生,与他同修,这次,也让我陪着他,一同消亡罢。”
她凝望着眼前的容颜,眼角划过一丝清泪。
——你终究到最后,都未曾看我一眼。
※
双沙罗自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摩诃子。
那时她是一袭红衣似火,是与现在迥然不同的颜色。她觉得摩诃子或许更适合这火一样的颜色,因为他比她更开朗,也更健谈。二人相处时,皆是摩诃子主动与她攀谈,而她只是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应和的单音。
就算这样,摩诃子也未曾厌烦,不知疲倦地与她继续说着话。他们是娑罗双树,共生同修,她觉得一直到修成正果之前,日子都会这样过下去。
她习惯于追随着摩诃子的身影,眼神亦是粘在他身上。他们在修行的那些年岁里听人界的其他精灵物怪讲了许多故事,包括与他们同为圣树的那一棵化外菩提。
摩诃子想拉着她一起去看,但是她生性胆怯,不愿外出。她连这座山头都不曾走下去过,更何况是要到三界化外那么远的地方?她拒绝了摩诃子的邀请,只说要替他守好本体,嘱咐他让他在时限内赶紧回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双沙罗想回到那一天,将摩诃子挽留住,不让他离开。如果她不让他离开,那么后面的一切因果,或许都不会发生了。
自那天从化外菩提回来后,摩诃子的话题就变了——从佛卷经文变成了化外菩提,从参经悟道变成了那位菩提子。
她看到他眼里的依赖,也看到他眼里逐渐加重的执着。
佛说,执念是苦。
双沙罗觉得佛说的对极了,因为她现在看着摩诃子,心里就很苦。
她记住了他所讲述的一袭白衣,她看了自己所着的火红衣袍,看了双树本体上所开的灿若云霞红似学的娑罗花,陷入了沉思。
那一次的渡劫,她拼尽了全力,虽是凶险,但却如愿以偿。
——她终于开出白花,一身广袖流仙亦由红转白。
她终于也变成了他心中执念的模样——白衣飘飘,眉目如画。但她却也发现自己仍无法将他挽回。
他的心心念念,依旧是在化外菩提树下的那个他。
然而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依旧守在他身旁,与他共生,与他同修,与他一同闭关,与他共渡天劫。那么多年岁过去了,陪伴他已经成了习惯。
执念是苦,她却已经习惯苦的滋味。
她看着他强行出关,又带着一身血污回来。那些血将红衣染出一块一块的黑色痕迹。他回来了,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心已经不在了。
她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继续陪着他罢了。
后来渡劫失败,他与她皆是受到重创。
后来的后来,便是枯燥的修行,与这短短时日内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他激动,看着他欢喜,看着他入了邪道,看着他入了魔。
她的心已经都是苦的,她也知道自己变得扭曲——他不看她,没关系,她看着他就好了;他不会因为她而欢喜,没关系,她看着他欢喜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