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舱只剩下这么一间,强行要分居倒容易引起怀疑。但沈鸿山说不惹他,就真无进一步动作,搞得陆曼偶尔怀疑他不举。不举便不举,干他何事,反正一下船他便拿着珠宝银元找个机会走人,要操心也得是下一任货真价实沈太太操心。到时候天高海阔一片,纵他沈鸿山小有势力,也不如神佛手眼通天,能奈他如何。
这样一想,陆曼快活极了,一只白腻小腿撘在椅背上,足尖半勾一只绸面拖鞋,随着口哨声散漫晃着。
“什么使你这样开心?”鸿山问,手中端了一个托盘,放两只精致骨瓷咖啡杯,配套镶边茶碟上滚两只雪白糖球。他虽少爷出身,刚出国时也过了段寂寥辛苦日子,语言不通,洋人女仆又欺他孤家寡人,诸多敷衍,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到最后反而习惯了自处,细微之处力所能及都自己做了,也不觉有何不妥。
因而后来和陆曼一起,反而是他照顾未婚妻更多。
“想到要见妈与鸿业、自然开心。”陆曼在梳妆台前坐下,撩起头发,鸿山过来,替他取下一对碧玺耳坠,见玉白耳垂上一抹小小血痕,不动声色擦去,那血在指尖凝成暗色的脂。
第2章青苔痕
到港时鸿业坐了车亲自来接。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远处几个瘪三聚一块抽烟,眼时不时往这边瞥。一切令陆曼觉得熟悉又陌生,好像昨天才乘一只小船从水波上青瓦白墙故乡到上海投奔舅舅,又好像他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中文字倒像画片里的景色,遥远得仿佛上一世的事情。但是否同一世界都没有意义,舅舅还没供到他念完预科便破产自杀,表妹——她才是真的曼曼,没了音讯,留他一人在异国飘着,劣质琥珀色酒精里醉生梦死,想来都惊诧,他竟也曾习惯于天明。
“嫂子?”鸿业同他问好,陆曼看过去,眼前不过是个老成的少年,脸尚未褪尽婴儿肥,穿一身中式长衫,甚至还在变声,听起来有点像一只忧郁的鸭子。那双眼睛倒同他哥相似,阴测测,看人时不遮拦,两只油气灯似的,仿佛恨不能立马就将人连皮带肉剥光,看到最深、最里、好看清楚是怎样一把骨头,怎样一副脏器,有怎样一番成色——原来他是有些怕沈家人的,怕鸿业,怕沈鸿山。
他没找到借口跑开。总来得及的,他想,罔顾在见鸿业前他们差点人挤散时,自己想都没想便抓住了对方伸出的手这一事实。
鸿业说妈本来想亲自来接,但前两天犯了老寒腿,不好走路,也要留一个人看着办事,叮嘱我一接到你们就回老宅去。要辛苦嫂子,才下了船便又是车马劳顿。
没有关系。陆曼答,有些心不在焉。
鸿山以为他晕船晕车,轻轻将他头按至自己肩膀,低声说:“休息一下。”
他伏着身子,一只手同鸿山搭在腿上的手相扣,并未意识到自己藏在鸭蛋青湖绿圆滚边旗袍下一段脖颈,是怎样构成了一个顺从的弧度。倒是抬眼时不知怎么,汽车后视镜中看到鸿业那双眼睛,没由来心头一跳,打了个寒噤。
鸿山轻抚他耳后至肩头:“你在发抖,是因为冷吗?”
“我在发抖吗?”陆曼强笑,撑起坐正,将胸前十字反复摩挲,其上基督仿佛亲吻过他的指尖,给他些许安慰,这时反而生出点虚情假意的虔诚,“兴许是想到要见妈了,有些怯。”
“妈说了,”鸿业又道,“爹没了,哥哥自然就是沈家的主人,一切安排,都听哥哥的。”
陆曼顿时明白,鸿业说的是电报里鸿山与他婚事。
鸿山笑了一下,居然有点冷意。他从未同陆曼讲过自己和父母胞弟有何矛盾仇怨,于是这声冷哼也就非常突兀,但它又那么地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一场错觉,了无痕迹。后来陆曼回忆起这个下午,总是最先想起这声冷哼,那时他才意识到,这轻蔑既不是针对着沈吴氏,也不是对着鸿业,是对着陆曼自以为还掌握在手中的命运——他多么天真,竟以为自己瞒天过海,还幻想着拥有未来。
沈家老宅在乡下,挂着白绸纸花,两边贴白底黑字挽联。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引着七弯八拐到了后院,下人提了行礼送去东厢,路过养睡莲的青花大缸时往其中一瞥,只见水中人影霎地被两尾金鱼破开,影影幢幢荡散,怎么都聚不拢。
陆曼不信鬼神,基督不过是骗鸿山的幌子,心却蓦地一沉。
后来怎么见的沈吴氏竟都如幻觉一般,只隐约记得那夫人就如阴影里里一只干枯偶像,两只僵直小脚裹在素色暗纹软缎鞋里,脚边放两只万蝶捧寿香炉,在熏香烟雾中看得不真不切,好似前朝遗的一场大梦,石棺渗水苔绿,阁楼发霉灰尘。
沈吴氏未对陆曼多说一字,只对鸿山反复讲,回来便好。
那南方的方言,被她说出来,咒语一般缥缈。
他与鸿山分居,鸿山睡前来见他。
陆曼一双眼在昏黄灯光下看鸿山:“我不想住在乡下。”也是撒谎,是他觉得不好脱身,沈家大宅又鬼气森森。
“再忍几日。”鸿山劝他。
“还要再忍几日!?”他提高音调,其实也是妄作恼怒,先唬他一唬,又放软声调,“我是想同你单独一起。”他是男人,自然懂得男人心思,知道他们喜欢的是怎样的女人,太闷不知情趣一定不行,一昧骄纵放肆徒惹厌倦。要假装进攻,然后被征服。
鸿山便是吃这一套的,他抚过年轻未婚妻青色柔软的发丝:“待明日送完葬,我在法租界有套屋子,一早便挂电话去令下人收拾干净。”
他低头亲吻未婚妻光洁额头,右手摩挲那脸颊到轻薄睡袍衣领,食指贴着肌肤滑过锁骨。
陆曼抓住这只手:“你我尚未成亲。”
鸿山贴着陆曼嘴角的唇逸出一声白日一样的轻笑,又像一声叹息。他同陆曼四目相视,败下阵来。
“好。”
熄了床头烛灯,再吻他面颊,同未婚妻子道晚安。
“晚安。”陆曼应到。
待他走了,脚步慢慢不见。辗转几时,屋外渐寂静空濛,连虫豸都默不作声,只剩月光一片,从窗棂潜进来,晕散开去。他屏息静气,似闻远传山间松涛声气,漱潄然作响,几声乌啼坠地,激起幽怨回声,竟让他想起白日那鱼挣出水面又落回去被水吞没,自下了船便无端笼罩在心头的阴影再次爬出来卡在喉间。
走,心底有个声音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子夜,沈府上下皆沉沉睡去,葡萄架后面有个影子,窸窸窣窣向前,原来是大少还未过门的女朋友。你看他抓一只鼓鼓囊囊手袋,拎一只深口皮箱,细听有玉石相撞之声,令人想起太太们手里的骨牌,一双柳叶眉拧紧了,行色匆忙。却又迷了路,终于绕到那口莲花水缸前,猛地看见那处一白色人影。陆曼一惊,退时碰到石阶,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手袋和包里的东西撒了出来,玫瑰念珠断掉,骨碌碌散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