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朱正廷觉得心里很堵,为那美丽的花朵,为出不去的人,也为锁上的心灵。
而所有的心意难平,皆因他所写的这一本书而起。
末了,他从袖中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眸覆住,似乎这样做才能令自己更心安一些。
夏侯坤又问道:“你害怕么?”
朱正廷稍一犹豫,小声道:“有一点,就一点点。”
夏侯坤道:“你别害怕,我也在呢。”
朱正廷微微一笑。
他,或者准确一点说,是书中的陆清徐,自小患有眼疾,无法正常视物,在黑暗之中摸索生存长达十七年之久。
直到两年前,就在看着夏侯坤树下舞剑,书中人和书外人灵魂交错的一瞬间说着喜欢他的那一天,仿佛一场大梦。醒后,双目竟奇迹般恢复,与常人无异。
朱正廷生来性情豁达,不惧得失,唯有在这一件事上,他总是感受到内心深处无由的恐惧。
他不害怕黑夜,他害怕的,是心上漫长没有边际的黑暗——如同陈千野和叶长靖五年来所面临的那样。
云散月开,淡淡光影透过夜幕,轻轻柔柔地笼在朱正廷的面庞上,覆眼的轻纱微动,拨弄起他身边那位少年人的心事。
夏侯坤就那样望着朱正廷,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深深地凝望着眼前人一样。
月复隐去,如梦初醒,就仿佛过了一辈子。
夏侯坤道:“不要难过,正正,你是自由的。”
朱正廷一愣,半晌,道:“我们初见时,我很坚定地告诉你我是朱正廷。这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夏侯坤道:“记得。”
朱正廷道:“可是现在我却不那么肯定了。过去,我好像很确定自己能够跟陆清徐这个人割裂开,我不过是短暂地借用一下对方的身体,就好像只是签订了一份冷冰冰的契约。可是今天,我真的体会到陆清徐的心情,我竟分不清我究竟是我自己,还是他。”
他在轻纱之下,闭着眼,絮絮说道:“陆清徐的眼疾早已好了,可是他不敢说。长公主将他从雪山的冰冷里救出来,带到四季如春的南国长大。他觉得,他之所以这般幸运,是因为宣王夫妇和长公主的怜惜,是因为同情。若他没有眼疾,是不是就失去了这份幸运?所以,即便眼疾好了,他也选择继续蒙着眼,情愿看不清这世界。”
说着说着,朱正廷便自嘲似的笑了:“我原以为我和他不一样,却没想到,我其实也是个懦弱的人,在恐惧之中,也选择将这轻纱蒙上,而不去看这黑夜。”
两行清泪从轻纱边缘滑落,他没有抹去,任由它尽情地流淌。
他想,泪水啊,请化作云,化作风,自在地去。
夏侯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起身,让朱正廷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好令对方手臂不至于酸麻。
海风安安静静地吹,拂过静谧深沉的海水,穿过树林,拨弄着枝叶,偶尔卷起一片影影绰绰的树影哗然。
风儿是多么幸运啊,不被任何打扰。
它是唯一的自由。
朱正廷缓缓说道:“我杀过人,过去,当我还是陆清徐的时候,我杀过许多人,可他们又何其无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权贵者的棋子和爪牙罢了,他们也没有选择。我明明可以的,我明明可以直接杀掉篡权者和为首的助伥者,可我知道,我只能依照阿姊的心意去做。你说,我这样的逃避者,是不是同那些恶人并无二致,同他们一样的罪无可恕?”
夏侯坤沉吟良久,温声道:“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死都是天大的事。然而既已造成,无可挽回,唯能以善意补偿。我母亲曾说过,居上位者,难免涉下民生死事,时常心有不忍,但生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手脚是不被缚住的,故而不应怨天,不可尤人。”
他抬头望向苍穹深处,道:“我们都要相信,相信这世上善意是涌动的、流通的,多做一点善事,或可弥补一丝亏欠。以命抵命很简单,可原本这世上就没有恩怨两清的道理,公义只在各人心中。”
朱正廷兀自感受着海风出了神,这一番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
他的泪尽情地放肆地,终于淌尽了。
夏侯坤的手掌轻轻搭在朱正廷的鬓发之上,他的指间有着令人心安的香气。
朱正廷侧过身子,将整张脸都埋在夏侯坤的手掌中,低低地呜咽着,倔强又委屈地说:“蔡徐坤,我想你了。”
☆、15
朱正廷在岛上休养了三两日,身体已觉大好,便同夏侯坤等人商议尽早回中州之事。
这几日来,他亦有提醒夏侯坤关于防备夏侯凉夜的话题,可夏侯坤似乎总不为所动,无论朱正廷如何劝告,总也只是淡淡回答一句“凉夜他毕竟受过许多苦,有些怨言也是正常的”。
这日清晨,夏侯坤仍是如此回应,末了还附加一句“也许我拥有的一切本该是属于他的,如今他失去了,我退让几步又有何妨”,气得朱正廷扔下药汤,奔到南峰的一截断崖边,随手捡起一把碎石子,朝着崖底掷去,权当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