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时而火烧火燎般疼痛,时而又如堕冰窟般冷得发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恍恍惚惚中,仿佛又看见宾客盈门的归林客栈,桃红柳绿的庭院,兰彦嘻嘻哈哈地替客人搬运行李,大厅上珏莹陪着母亲正在聊天,母亲笑容满面,神态安详。
曲径通幽的后院,容诺白衣猎猎地站在紫薇树下,他对着她招手,身后的紫薇花开如云霞,美不胜收,她心旌激荡,连不迭走过去,突然,眼前的景象如同一个五彩的肥皂泡般碎裂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她一人站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她茫然立着,心中愈发糊涂,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究竟该去哪里?她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家在哪?她一面恍恍惚惚地四处寻着。寻来寻去,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心下恐惧急躁,忽然明亮的光芒一照,仿若闪电划过,心头忽似明白过来,原来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从梦中哭醒,窗外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摇摆,惨淡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铺上一层白霜。她心灰意懒,再度昏昏睡去,在梦中恍惚看到母亲房中挂着的那幅“烟水寒”,她凝神细看画中的女子,那女子却忽然于烟雨迷蒙中转过身来,她看清楚了她的面貌,不禁惊骇不已,那女子竟然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半月后,她的病逐渐转好,却落下了失眠的病症。
白日昏昏欲睡,夜半却常常惊醒,睁着眼睛到天明。珏莹来看她,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把她揪到镜子前面,痛心道:“你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模样了?!”镜子里的人憔悴得不成人形,鬓发散乱,面色青白,眼窝微陷。她用手捂住脸,痛苦地低下头去。
珏莹告诉她,她父亲新任华北铸造协会会长,因此他们全家要迁到北方去,珏莹劝她跟一起去北方,离开这个伤心地。
她微笑着恭喜珏莹,对珏莹的提议并未回应。珏莹让她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珏莹来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发呆,珏莹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她摇摇头,说我不走。
“你还在等什么?你还在等他有一天会回来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珏莹摇着她的肩膀大声说。
她仿佛被吓倒了,喃喃地说:“可是要是连我都走了,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上哪里去找我……”
珏莹既痛惜又生气,“他要回来的话,早就回来了!你听清楚,沐紫,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
“不要说了!”她捂着耳朵缩成一团,是的,她还在等待什么?还在等他回来亲口跟她说一声,你被我抛弃了吗?她真是这世上最傻最傻的女子了。
“你要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毁掉自己的一生吗?”珏莹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
空荡荡的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桌椅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灰尘,院子里杂草丛生,寒鸦哀鸣。夜幕一点点地降临,屋里没有点烛,沐紫在黑暗中枯坐了半响,方才回过神来,她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茫然无措,不自觉站上了小脚凳。
从高处往下看,整个房间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视角。
她扬手将一根白色丝绦挂上房梁,稳稳地打了一个死结,又端详了这个结半天,再次确定了它的牢固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头一点点套上白色的圆圈……
她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仿佛看见母亲在前方对她温柔地微笑。
猛然间,胸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当空劈下,一个声音骤然响起,震聋发聩:“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手一松,从脚凳上直直地跌在地上,清晰的痛觉让她灵台顿时恢复清明,她在干什么?她为什么要死?
如果他真的负心,那么,为一个负心的人去死,这太不值得了,如果他没有负心,那她就更不应该去死。
母亲地下有知,也不会原谅她的。
第二天,她去了镇上,将归林客栈挂牌转卖。
她把卖房子的钱搁在了鸿瑞当铺的柜台上,章掌柜将一个精致的锦盒交给她,她缓缓打开盒子,只见黑丝绒的底衬上,一块金色的手表华贵而含蓄,白色的表面上一颗颗细小的钻石熠熠生辉。
离开清平前,她去了一趟母亲的墓地,她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娘,对不起,我没有按照您的意愿守着客店,我不能再呆在清平了。我再等他三年,如果三年后我还没找到他,我便死心了。”
如果他还活着,她要当面问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如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么……她也要看到他的坟墓……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给她一个说法。
她这么想着。
十七。慕容珩
二年后,襄阳城
正是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大好时光。襄阳城作为南北客商往来的交通枢纽之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街市上人流攒动,商贩林立,有卖杂耍的,摆小摊的,卖吃食的,各类吆喝声此起彼伏。
远处走过来三个人在来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为首的年轻男子身材挺拔,一身深蓝织锦长袍,围着浅灰色围巾,气质飘逸神情淡漠,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紧跟着他的是个四十来岁左右中年男人,一脸的忠厚谨慎,手里夹着一个沉甸甸的公文包。
走在他们后面的小厮明显稚气未脱,一路东张西望,对啥都感兴趣。只见那名唤柳顺的小厮快步跟上前面的年轻男子,神采飞扬道:“大少爷,刚才那场买卖谈得太精彩了,您喝杯茶的功夫就让那些掌柜们都灭了气焰,最终还是乖乖地接受了我们的条件,真是大快人心啊!”
慕容珩不动声色,扬了扬眉,身后的卫管家低声斥道:“顺子,大马路上你口无遮拦,说些什么?!”顺子吐了吐舌头,讪讪地缩回头去。
一个穿着短褂的男人没头没脑地跑过来,一下子撞在顺子身上,“抱歉,抱歉!”那人连忙作揖赔礼,顺子被撞得向后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他站稳身子,发现那人早跑到没影了:“我说,你丫没长眼啊……”
顺子对着长街的尽头气得直骂,一边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正欲继续往前走,却见大少爷站在前面,定定地看重他,漫不经心地问:“你的钱袋呢?”
他回道:“在这儿呢,我藏得好好的……”他在胸口的内袋里上下摸索,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摸了一圈,哭丧着脸道:“没了……”
卫管家连忙问,“怎么会没了,你再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