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冷静沉着的尚正义突然脸上变了颜色,风随云、杨破、韦明、丁览和一众公门捕快立即感到事不寻常,但是却又无法想到让尚正义脸色大变的原因。
尚正义没有解释,身子如同离弦箭一般飞射而出,沿着原路飞奔而去。
风随云心中一动,似乎多少捕捉到了什么,也立即施展轻功,全速奔驰。
杨破、韦明、丁览和剩余的公门捕快也随着他们两个狂奔而去。
一路在前面全力疾驰的尚正义始终在观察着四周,不知在寻找些什么。
众人一路高速奔驰,却毫无半分发现。
尚正义不由自己地停下脚步,默然立在当地,脸上阴晴不定。风随云、杨破、韦明、丁览等人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敢开口打扰他。
过了半晌,尚正义木然地说道:“风少侠和杨少侠返回紫阳观去吧,其他人跟我回广州府衙。”
风随云刚想问什么,杨破朝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发问。风随云点了点头,和杨破一起向尚正义行礼告辞。
返回紫阳观,风随云和杨破来到客堂。
经过紫照真人的悉心照料,崇肃和启古的状态已经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启古看着风随云带着若有所思表情的俊美面庞和杨破向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的坚毅脸庞,多少觉得有些事不寻常,开口问道:“今日的围捕,情况如何?”
二人来到启古和崇肃面前的椅子坐定,风随云剑眉轻蹙地将今日发生的一切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听到连尚正义也失手了,崇肃和启古立时被惊得瞠目结舌。
启古咋舌道:“真想不到对方具有如此才智和武功,居然能在尚大人手下逃脱。”
崇肃皱着眉头说道:“事情尚未了结,师父却将你们二人遣返紫阳观,难道……”
说到此处,崇肃不禁打了个哆嗦,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是风随云、杨破、崇肃和启古的脸色却全都在这一刻黯淡了下来。
一时之间,四人心中都涌起强烈的不安,但是却都没有说话,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风随云才艰难地开口说道:“说不定是我们多虑了。”
崇肃的脸色依然阴沉着,只是其中夹杂了些许痛苦神色,努力地压着情绪说道:“等一等吧,师父定然会派人前来的。”
话音甫落,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满面虬髯的汉子快步进入房间之中,正是丁览。
丁览在房中扫视了一圈,看着风随云、杨破、崇肃和启古的表情,脸色不由得一变,呼吸也陡然间短促了起来,胸膛连续起伏数下,然后沉着嗓子,却依然难以控制颤抖地问道:“你们可有谁,看到了严节师哥?”
这颤抖且并不甚大的一语传入四人的耳朵,却如同惊雷炸响一般。
崇肃脸上的血色一刹那间全部退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已经是满脸悲戚之色,强忍着泪水的丁览。
风随云虎目含泪地望着崇肃,想要伸手去搀扶他,却发觉自己平日里可以灵巧挥舞双刀的手臂此刻却是重逾千斤。
启古目光呆滞,似是有些难以接受。
杨破眉头皱起,眼神暗淡,那张好似铜浇铁铸一般的面庞依旧没有半丝表情,整个人如同雕像般坐在椅子之中,一动不动。
“噗”,崇肃走到一半,突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等到崇肃再次醒来,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睁开眼睛,看见屋子之中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了,正是紫照真人、尚正义、风随云、杨破、启古、韦明和丁览。
崇肃起身下床,对着紫照真人躬身一礼,说道:“多谢真人。”然后对着尚正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道:“师父,严师弟可有什么消息吗?”
尚正义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崇肃不期然地望向韦明和丁览,发现他们两个也各自黯然神伤。崇肃向来与严节搭档而行,感情深厚,如今严节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不由得心中一阵绞痛。
尚正义朝着丁览使个眼色,丁览会意,说道:“这几日来,我们广派人手,四处搜寻严师兄和另外两名弟兄的下落,然而却一无所获。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们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就好像他们三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崇肃定了定神,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韦明苦涩地接口说道:“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三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三人武功都不弱,就算是遇伏,也不至于半丝反抗都没有。但是偏生我们尽遣人手,在这五天之内反复查找,却连一星半点的打斗痕迹都找不到。”
崇肃沉默了半晌,问道:“难道是温玉亲自出手?”
尚正义淡淡地说道:“应当是。”
崇肃有些颓唐地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尚正义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淡然地说道:“我们明日,离开广州。”
崇肃一愕,问道:“离开广州?严师弟的案子不查了?”
尚正义回过头来看着他,苍老但是绝不浑浊的眼睛中闪动着精芒,说道:“查!但是目前我可以断定严节的失踪与温玉一方有关。以温玉的过人才智,是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次行动,让我们有机会调查的。我们全部住在广州府衙之中,是在明处。他们若是化妆成普通百姓或者商贩,要监视广州府衙,易如反掌。如今之计,唯有我们逐个撤离广州,方才能让温玉放松警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反败为胜的希望。”
崇肃精神一振,问道:“师父是如何安排的?”
尚正义说道:“你有伤在身,我也另有要案待查,所以明日你和我一起离开广州,前往江西。韦明和丁览暂时留下来继续调查,如果有所发现,那么及时通知我。如果没有任何新发现,那么一个月撤离一人。谁先走,谁后走,由你们自行决定。毕竟你们在江西的案子也尚未办完。”
韦明和丁览齐声称是。
全部交待完毕,尚正义朝着紫照真人拱手一揖,说道:“这些日子来,打扰真人了。”
紫照真人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道:“尚大人客气了,救死扶伤,医者本分。”
尚正义点了点头,拱手行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真人,我们后会有期。”
月明星稀,尚正义、韦明、丁览已经离去,崇肃和启古也已经休息,紫照真人带着风随云和杨破在如水月华之下,于紫阳观之中信步而走。
紫照真人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想不到啊,这短短的时日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大事。”
风随云接口说道:“是啊,如今线索已断,此案欲查不能。就以尚大人之能,也不得不以退为进,静待时机。”
紫照真人说道:“单单以那温玉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才智和武功来看,实是尚大人的劲敌。在他背后,还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势力。若要如此智勇兼备的敌人露出破绽来,谈何容易。依我来看,此案要结,快则三年,慢则需要五年开外。”
一直没有说话的杨破开口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晚辈也就向真人辞行。”
大仇得报,杨破早就说过要返回巴蜀为公输缺守孝三年。此次出手协助尚正义查案,乃是因为风随云。
风随云虽然早已经料到杨破必将离去,但是如今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依依不舍。
紫照真人则没有风随云的这番想法,伸手在杨破肩头一按,说道:“杨少侠武功出众,他日定是武林之中的风云人物。明日喝杯践行酒再走吧。”
杨破恭敬地说道:“多谢真人,但是晚辈不善与人交际,向来独来独往,好意心领了。明日里,晚辈自行上路即可。”
紫照真人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你们两个应该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先回去休息了。”
二人来到紫阳观最高处的山坡,在萧瑟的秋风之中,席地而坐,举头望月。
风随云将一小坛子酒抛给杨破,说道:“你我分别在即,今夜定当要喝个痛快。”
杨破接住酒坛,皱眉道:“你有伤在身,岂能饮酒?”
风随云毫不理会地一掌拍碎酒坛的封泥,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喝酒要分时候,还要分人。”
杨破捧着手中的酒坛,说道:“我从未喝过酒。”
风随云哈哈一笑,说道:“那你今夜可一定要尝尝这人间佳酿的滋味。”
杨破淡淡一笑,伸手撕开封泥,闻了一下,摇着头说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这玩意儿好在何处?单单闻着都觉得刺鼻。”
风随云神秘兮兮地一笑,说道:“酒是用来喝的,可不是用来闻的。我们大大地喝一口,你自然知道酒的好处了。”
杨破不禁哑然失笑,说道:“好,既然你都不怕伤势反复,我又有何惧哉。来!”
明月之下,风随云和杨破酒坛相撞,各自痛饮了一大口烈酒。
看着一向面容刚毅的杨破险些被一口烈酒呛到,风随云像个小孩子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看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
风随云好不容易地停止了笑声,喘着气问道:“怎么样,杨兄。味道可还好吗?”
杨破伸手一抹嘴角的酒水,皱着眉摇着头说道:“真是理解不了这玩意儿为什么被称之为佳酿。”
风随云哈哈大笑道:“多喝几口,你自然就知道了。”
杨破摆摆手,摇头说道:“还是算了,不好喝。”
风随云眼睛骨碌碌一转,说道:“杨兄可是怕了这美酒不成?”
杨破无奈地笑道:“为了让我喝酒,激将法都用上了。来!今夜陪你喝个痛快!”
酒坛碰撞声中,二人再次各自痛饮一大口。
放下酒坛,风随云对着月光,缓缓说道:“我爹乃是以‘追云逐月刀’名列刀榜第一位的风清云。我三岁起,就开始学刀。七岁之时,我已经可以将家传的十式‘天云神刀’毫无窒碍地演练出来。十三岁时,我爹将他自己的追云逐月刀赠予我作为礼物。自那一天开始,我就立志要做一个像我爹一样的绝世刀客。从那一年开始,我爹为了寻求刀道突破,便每年都与我娘外出游历,用心体悟天地山川,想要从中得到启示。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名叫萧然的姑娘。她身世可怜,命途多舛,拜在我三叔姬无双门下学艺,成为了他的入室大弟子,方才算是过上了好日子。”
杨破拿着酒坛,一语不发地听着风随云讲述着过去的事。
风随云继续说道:“她因为命运折磨而至性格孤僻,平日里少言少语,也甚少会主动和别人交往。但是她长得非常好看,我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会是我一生之中的幸运。我主动和她做朋友,主动去逗她开心。终于,在我十四岁的一天,她终于对我笑了。那一刻,我觉得似乎是整座太昊山的鲜花都在同一时间绽放了。”
说到这里,风随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笑容,对着月光又痛饮了一口烈酒,却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风随云继续说道:“从那一天开始,我突然觉得每一天的生活都很开心。整座伏羲宫,不,是整座太昊山,她只会对我一个人笑。整座太昊山,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的生辰。每一年的生辰,我都会想尽办法送她一件我耗费很多心血的礼物。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十分地令人满意。后来的一天,水月终于跋涉千里,从辽东长白山来到太昊山学艺。而我身边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也多了一个。”
杨破插话进来,说道:“剩余的事,我就都听水月说过了。”
风随云哈哈一笑,问道:“他都说我什么了?”
杨破微笑着道:“他说你是个重信守诺的好汉子。”
风随云又喝了一口酒,说道:“我爹从小就教我,人无信不立。他自己也以身作则,在江湖之上颇有信义之名。二叔和三叔都曾经和我说过,若是他出生在秦末汉初,那么‘一诺千金’这个词,也就跟季布没有什么关系了。我自幼就以我爹为榜样,所以也一直没有失信于人过。”
杨破举起酒坛子,正色说道:“重情重义,言而有信,你当之无愧。我敬你!”
酒坛碰撞之声中,风随云和杨破对月痛饮。
而这一次,杨破喝的比以往的数次都要多。
放下酒坛,杨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手缓慢而坚定地抹去嘴角的残酒,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缓缓说道:“我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我的记忆似乎是从曹成、沈让、罗谪、王怊和灵木道人他们偷袭我爹开始的。”
风随云的脸色黯淡了下去,杨破素来冰冷的眼睛中涌上来了令人不忍直视的痛苦之意。
杨破继续说道:“那一夜,罗谪在我爹的酒杯之中下毒,并瞒骗他喝了好几杯。不久之后,我爹毒发,并质问他们为何要下毒害他。嘿,为何要害我爹!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情意可言?有的只是狼子野心!有的只是以怨报德,猪狗不如!”
风随云眼中的不忍之色愈发强烈,杨破则胸膛起伏,举起酒坛大口痛饮了几口之后,将酒坛重重地放在地上,眼中涌上热泪来,咬牙切齿地更咽着道:“沈让一剑杀了我娘,然后去围攻我爹。我当时听不到任何一丝声音,只看到我爹在毒发不支之下,被他们斩断了手臂,最后被杀死在当场。”
杨破举起酒坛疯狂地喝了好几口,颓然地放下酒坛,低垂着头,说道:“我在一片火海之中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公输先生家中了。公输先生与我爹交情深厚,在得知惊雷堡惨遭灭门之后,就将我秘密抚养长大。更花费了不少时间与心血,将杀我全家的仇人逐一找出,并穷尽心力,教我家传的惊雷拳法,教我破解罗谪、沈让、王怊和灵木道人武功的方法。”
说着语气转冷,说道:“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刻懈怠,平日里深居简出,刻苦练武,为的就是能够手刃强敌,报了这血海深仇!可是谁又能料到,那个一直被我和公输先生当做是救命恩人的蒙面黑衣人,却偏偏是我家灭门惨案的幕后主使者,后来名动江湖的‘金龙鞭’曹成!”
他再次痛饮了一大口酒,语调变暖了一丝,缓缓说道:“我虽然自幼遭逢大难,饱尝人间疾苦。但是却一直有公输先生照料,并不曾感到被遗弃。直到公输先生自知阳寿将尽,一路之上用老参吊命,兼程赶返巴蜀,前来见我最后一面时,我又一次感到了人世间的凄凉绝望。公输先生将毕生功力传与我之后,当天夜里便撒手人寰。我痛哭数日,哭到精疲力尽,头痛欲裂,方才停住。那时候,因为公输先生,我的内功修为暴涨,配合上我早已习练得十分娴熟的惊雷拳法,我知道,我终于有能力报仇了!”
眼中腾起怒火,杨破刚毅的脸上肌肉微微跳动,拉扯出一种残忍的快意,继续说道:“我按照公输先生留下的线索,先找到了罗谪,下毒之后宰了他!然后是王怊,沈让,和灵木道人!最后,是曹成!”
杨破抬起头,望着月亮,眼中泪光闪动,身躯微微颤抖,但是神情坚毅如常。
风随云看着他眼中复杂无比的神色,想着杨破这二十年来地狱般的日子,心下一阵凄凉。
过了半晌,杨破的情绪平复了下来,语气变暖了许多,说道:“我在前往长白山诛杀灵木道人的路上,遇到了镜水月、姬大侠,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感到温暖。在公输先生仙逝之后,我一直以为,我会孤独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