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是一把利刃,持它者在伤人之前,都先将自己伤了个面目全非。
赵思危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此刻,这个前不久还杀气腾腾上门逼她重选专业、上一世害自己复读一年的女人,却在历经了一场当街闹剧后,劝诫她坚守本心。
前世的她一心投身于航天事业,不想过问、也从未过问过吕红的生活,久而久之便也完全断了联系。
可要不是今日的偶遇,她绝对不会想到,一向强势的母亲,竟也会过上这样谨小慎微的生活。
“当科学家,很好,起码我觉得是,我前几年刚嫁过去的时候,那男的家里人嫌弃我我二婚,说我生过孩子,因着这,我也是低了很多年的头。”吕红直言不讳地说道,这番模样,与赵思危上次见她是的张扬简直大相径庭。
“直到你前段时间考了去状元,上了北航,学了航天,我才有胆子怼他们说,‘生过孩子怎么了?你们生了那么多,也不见得生出个状元啊,可我一生就生了个状元出来,我还没在你们面前炫耀呢!你们还好意思来我面前说’,从此以后,六根清净。”
吕红说着说着,再次笑出了声,“刚开始怀这个孩子的时候,大家都说是个男孩,他也因为这对我很好,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就信了,所以那时候我有点飘,包括去找你和你爸问话的时候,还特地换了身新衣服。”
“后来……你也看到了……”吕红耸了耸肩,“怀到八个月,有个出了名的老中医说是女孩,他一路都在念叨,我气不过回了句‘女孩怎么了?’他就直接当街动了手。”
也就有了赵思危后来看到的那一幕:吕红躺在处处积水的地上,对面站了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北航,多好的学校啊,航天,多伟大的事业啊,我一想到我还有个女儿身处这个领域,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吕红笑眯了眼。
从有记忆起,赵思危就只见过吕红咬着牙青筋暴起的模样,却从未见想过她还有这样的一面,温柔的月光晕染着她的周身,叫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层……母爱的光辉。
赵思危一时词穷,只能这样形容。
与此同时,一种不知道是出乎意料,还是嫉妒的情感逐渐在她的心中生根,让她莫名地有些不习惯,于是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对吕红说道,
“快到我学校的门禁时间了,再晚我就回不去了,我先送你去打个车,今天……”她看了一眼吕红隐于衣服之下那凸起的肚子,随机很快地转移了视线,“今天就这样吧,你回去注意安全。”
“他再敢打你,你就跟他拼命。”
刚刚吕红在话中透露,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那孩子如今已然成形,只待足月便可生下,也因此,叫赵思危再也说不出让她别要这个孩子的话。
所以赵思危只能在心中暗暗期盼着,吕红能够拿出当年一半的气势来,在那个男人伤害她的时候,她能够掀了桌子教他做人。
不过……话说回来,刚刚她拿来砸那个男人的圆规,还是她明天上课要用的工具呢。
刚刚扔的顺手,现在书店肯定都关门了,这……可咋整……
“好,我知道了。”
吕红点点头,纤细的手臂微微抬起,在自己的肚子上来回抚摸着,也不知道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
等到赵思危拦下一辆出租车,详细地交代了她要去的地点后,吕红才将心中酝酿许久的话说出口。
“我生你的时候,也是第一次当妈妈,那些我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只管恨我吧。”
出租车扬长而去,消失在了一片夜色里,那是月光照不尽的远方。一片晦暗里,赵思危愣神片刻,忽然拔腿就跑,一路冲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回了学校。
她跑过了绿化带、跑过了花坛、跑过了一栋栋庄严的教学楼、跑过了一道道没有灯光照耀着的阴影,最后终是跑进了宿舍。
杂志开刊,本还是八字没有一撇之事,可她却在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为杂志的开刊写下些什么。
没有什么动笔前的设想,更没有什么对于杂志未来的一些冠冕堂皇的展望,她只是平静地坐到了宿舍书桌前,铺开了纸拿起了笔,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姿态,写下了一度贯穿于她的整个从业时代、那些历经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过后、依旧坚定如初的梦想。
——“《揽月的征途》”
落笔龙飞凤舞,字迹远不似同龄人的规规矩矩,反倒是夹杂了几分不羁。
“我曾做过一个长达几十年的梦,梦中我依旧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却只因为被授予了某种身份,便就此踏上了一场巡星问月的征途。”
如果她不是重生,而是仅仅做了一个长达一生的梦,那么比之相信记忆中的几十年仅仅是她的南柯一梦,赵思危更愿意相信,那是一个预言梦。
“梦中的我每天就犹如一台精密的机械时钟,时刻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我曾于子午时分赤脚踩上海边粗糙的沙砾,严肃审问自大洋彼岸远道而来的海风,也曾抬头望见过伫立于烟波之上的璀璨星月。”
她还记得有一次,跟同事们一起去实地测风向的场景,那是赵思危第一次见到海,咸浪翻涌,只留下一层层浮于沙上的白色泡沫。
“我以一个凡人的姿态奔走了多年,与一群与我有着同样信仰的人朝夕相伴,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拥抱我们头顶同样明亮的月亮……”
赵思危想起了那位一直带着她的师姐甘默、无条件信任她的上司刘雄关,以及……以及与她相见恨晚的陆屿。
“后来我们齐心协力造出了一堆大家伙,它们的外表庞大无比,内在却是无比精良,那梦中几十载如一日的试验,我看遍了每一个发射场的蓝天。”
岂止是见过蓝天,还有大雨倾盆的雷鸣电闪,一脚踩下犹如踩在云端的大雪漫天。
“这场征途无关时间,只关风月,只是某一日天空气流涌动,我终于能够目睹着火箭奔向太空,于同一时刻乌云争相消散,云层染上金边,我看见那征途的两侧荆棘褪去,头顶是喷薄而出的朝阳。”
无论是否担忧黎明,黎明终会到来,而他们要做的,就仅仅是等待。
“我在为了这场征途来回奔走,我终究还是回到了这条征途。”
年华早在赵思危冲回宿舍之际就走到了对方的身旁,也因此,她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这名舍友是如何在短短的三十分钟内,面色平静如水地写下了这篇文采斐然的散文。
渐渐地,年华停止了咀嚼口中的食物,那食物被她含在口中,鼓鼓囊囊的好不可爱,可她的眼中,却是掩盖不住的震惊。
只此一刻,她有太多的话想要问赵思危,譬如你文笔这么好为什么不去中文系,再譬如你这绮丽的文风究竟师从何人来源何处、你在刚刚在外面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是否是被雷给劈的诗兴大发了……等等的问题。
可是当她看见赵思危淡然写于文章右下角、那短短的一行字时,年华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受控制地“轰”的一声。
雷声过后,惊魂未定。
她指着赵思危最后写下的那行小字,怔怔对她问道,
“你……你别告诉我这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