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森林下起了小雨。
南希神情冷漠地往前走,似乎察觉不到雨水渗透了衣服和头发,她的速度不快,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直到圣骑士丰沛的体力终于耗尽,被一块石头绊倒。
她跪坐在地上,茫然地抬头,看着万千雨丝从高空砸落。
他出现了。南希心里充满了他们的身影。
哪怕希欧多尔没看到她一眼,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来的质问。
他在责怪她,责怪她怎么能这样伤害他们最爱的人。
南希知道,她一直都是一个固执的人,她下定决心认定的事,很少有人能改变她的想法,哪怕是她的家人,都不愿意劝说她。
但有两个人是例外:希欧多尔和从前的奥尔瑟雅。
那两个人哪怕是皱皱眉头,她都会忐忑反思自己哪里不对,一句责问,能让她失眠好几天,下一次绝不会再让他们失望。
而今天,他们都在。
‘果然你也不认同我吗?’她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疼,那一瞬间,她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被他们遗弃,任何时刻都不会丢下她的他们,这一回将她排除在外。
那一刻重逢的喜悦,下一刻却是无尽的孤独。
可相比起这些,她更在意奥尔瑟雅。
她说她完全压制了恶魔之种,如果换了其他时候,南希是不会信的,因为她重伤温妮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误杀其他人的时候,她至少还会害怕会惶恐,不知所措得让人心疼,但温妮因此渐渐死去时,奥尔瑟雅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愧疚,没有眼泪,也没有悔恨,脸上只有让人心惊的冷漠,甚至还笑了。
但希欧多尔出现了,奥尔瑟雅那一刻的表情她是那么的熟悉,明明开心地笑着,眼神却是哀伤的,奥尔瑟雅为他流泪,也为此放过了她。
只有真正的奥尔瑟雅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一定是清醒的,再想想之前她竟然能熟练地运用堕落能量,也许她已经彻底控制了恶魔之种。
这是不是说明纯粹的奥尔瑟雅已经回来了?她不再被恶魔纠缠控制,不再和它融为一体,不再痛苦了,对吗?
她欣喜若狂却又痛苦万分。
欣喜于她得到解脱,痛苦于她最在意的人终于还是用清醒的状态表达了对她的恨。
她厌恶她。南希脑海里充满了这个事实,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她试图解释。
这明明是最正确的选择。半神的躯体并不会因为分尸就彻底死去,他们在墓里设置了最明亮的永夜之光,足够将灵魂神龛照得明亮,他们舍弃凡人的躯体追随她而去,永远陪伴着她,她绝不会害怕。
墓里设置了最能抑制恶魔的法阵,哪怕这条路从此之后只能由奥尔瑟雅艰难地走下去,也总好过她在一次次无效的净化里,连灵魂都被磨没了。
而当时饱受恶鬼瘟疫摧残的世界也能苟延残喘。
她的决定错了吗?
南希知道自己并不如希欧多尔聪明,可他不在了,而奥尔瑟雅又失去理智变得不清醒,谁又能告诉她该怎么办呢?她已经依赖他们的领导走了那么多年。
但这些解释听起来是那么的无力,而这些话也注定永远都到不了那个人的耳边。
南希不再试图辩解。
事实就是事实。这不一直都是她的信条吗?
被憎恨是理所当然的,那是她自己选择的。南希想,她亲手切下了奥尔瑟雅的头颅,她那么怕痛,当时一定怕极了吧?就算是她,动手时都控制不住手抖,何况奥尔瑟雅是那么娇弱的孩子。
被憎恨是她自己的选择,奥尔瑟雅当然没有错,没有人会不恨背叛自己的人,她甚至理解奥尔瑟雅对她的惩罚,她那么善良的人,竟然用其他人的生死,来惩罚她的背叛,果然是恨极了她吧?这都是她的错。
南希茫然地跪坐着,她看着万千雨丝从高空坠落,凶狠地砸在她的身上。
这一幕为何会如此似曾相识呢?
岁月模糊了她的许多记忆,但很多事她舍不得忘记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一遍又一遍地翻出来,仔仔细细地回味,好像这样就能倚靠着这些温度,熬过那些独自一人的岁月。
她想起来了,原来是那天。
那天,安顿好妹妹后,一直强撑冷静的她终于忍不住在下着大雨的森林里哭着跑了起来。
她受的是父亲冷漠严厉式的贵族教育,她一直都做得很好,却又被母亲埋怨总少了些人味,少年的她曾经觉得很讽刺,这不就是他们要的吗?希望她能撑起家族里的一切,希望她会是个完美的继承人,希望她又威严又能感性,希望她……她背负着他们那么多的希望,沉重得喘不过气,人味对于她来说似乎太遥远了。
但她终于失去了他们,父亲为了保护母亲、弟弟、妹妹和她,冲出去引开了恶鬼的注意,在那一天,父亲对她说了这一生唯一一次“我最亲爱的”,他终于承认了她是他的骄傲,即便在恶鬼入侵前她还因为一些小事和他激烈争执。
但后来的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严厉的男人在冲出去那一刻,也许心中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她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她想着这些,蹲在树下哭,哭声被大雨的声音所掩盖,谁也不会发现她丢人的懦弱。
她自己一个人呆了好久,久到几乎要生病。
然后有个人朝她缓缓走了过来,少女穿着白底金边的神职服装,身后的骑士为她撑伞,她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半跪下来,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水,她一点也不介意她的狼狈,将湿漉漉的她抱在怀里,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