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已将近子时了,厅外的风呜呜的吹了整整两个多时辰,似乎还能听着外边沙沙作响,听动静是已经下了雨。黯黑的像锅底一样的天穹浓云仍旧压得很低,一阵急一阵缓,极有耐心地向大地上洒着冷涩的雨水。
厅中太监已经换了蜡烛,烧的正亮,众人似乎很有默契的陷入了沉默,时不时倒是能听见蜡烛灯芯爆裂的一声脆响。
皇上一口一口的押着茶,看着面前两人就像庙里的泥像,不由得嗤的一笑,便转口看着景大人说道:“这话题一下子扯哪里去了,都忘了正事了。”他笑着继续说道:“景大人也是朝里老人了,朕知道你们这帮老东西辛劳了一辈子,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叮嘱你们不要太过持重,对这些后进之辈一定要替朕看紧点,他们就如同那幼苗,以后的朝堂顶梁支柱便在他们之中,千万不要让他们任人摇摆。”
景大人听了心里猛然一缩,脑中一个闪亮,皇上这是话里有话啊!明着告诫自己,实则警告汪青!旁敲侧击却振聋发聩,帝王心智果真深不可测。
他又转念一想,汪青那詹事府名义上来说是为东宫太子服务,帮太子熟悉政务的,可是现在皇上迟迟没有立储,这时候突然对汪青说了这么多话……难道是有意暗示惠王将入主东宫?
“九千岁”一直在静静的倾听,听到皇上的话语,正在锤肩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连忙由锤改成揉捏匆忙的掩饰过去,心中也在暗中揣测着皇上的深意。
皇上不急不慢的继续说道:“现在天下说是四海升平,其实朕心里清楚。江山虽固,固系与民。所以你们如若有机会跟皇子们交流一定要规劝他们勤修仁德,不要矫枉过正。先帝在位之时正是百废待兴,所以必须下猛药整饬纲纪。比如前朝有个柳文静,的确是一代清官,修堤治水勤勤恳恳,这是他的长处。可是他一味的严厉,弄得四处鸡飞狗跳,反而弄巧成拙。其他的臣子妄自揣摩圣意,凡事宁严不宽,宁紧不松,弄的民变四起,这,不是治国之道!”他眼中冷光乍出,转瞬即逝。
皇上叹了口气,似乎带着几分懊恼的说了句:“朕有时候也是犯了急躁的毛病,有的事情的确办的力道猛了一些。”
台下的人听得心里惴惴不安,皇上突然提这些事情什么意思?厅中的人都怀着心事,谁都没有察觉一个人的表情。
“九千岁”此时心中如遭电击一般,脸色青黄不定,险些站立不住。别人一时没想明白,他难道还不明白吗?他在朝堂之上作威作福十年有余,多少大臣被他抄家处死,被他整的家破人亡;纵使三个皇子,哪个跟他脱掉了干系;朝中文臣武将自己更是得罪了无数……他胆战心惊,心知要是有朝一日自己被打落尘埃,真的是万劫不复啊!
他看着眼前那个人的背影,灯烛下反而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九千岁”此时却恍然大悟,自己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啊!眼前的主子能给自己万人之上的地位,便能有朝一日一纸诏书将他贬入凡尘!
“九千岁”想到这里,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眼中惊恐之色已经难以遮掩,可火光摇曳之间,一道冷光也在他的瞳仁之中一闪而过。
皇上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奴才心中已经翻江倒海,他似乎说的有些累了,便顿了一下,微微侧目,“九千岁”立马一醒,匆忙的抢着递上茶水。皇上微微有些异样的睨了他一眼,便慢悠悠的用茶盖拨弄着浮茶,嘬了一口。
他略微润了润,便继续说道:“柳文静是个好官,但是确实是个酷吏,他的苛政,坏透了!”
台下两个臣子连着皇上身后的“九千岁”细细品着皇上的一番话语,都略有所悟。皇上初登大宝之时,正是朝局动荡不堪的风雨之际。有功之臣自恃功高,后进之辈高歌猛进,弄得乌烟瘴气;再加上其余的皇子心有不甘,暗中蠢蠢欲动,西北边陲更是狼烟四起。“妖僧”、“红丸”、“国本”、“反诗”几个惊天大案更是震动寰宇,几个大功之臣昼夜之间便纷纷落马,皇上的弟兄们或被先帝赐死、或被皇上圈禁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大局之下,难免有些漏抓错办的,比如那宋时雨将军还有前些日子的袁定边……可如今皇上的话锋来看,莫不是要翻案了?
景大人刚进京不久还不知道京城里的巨变,而汪青是知道的,先是几个大省的总兵、巡抚遭到撤换,其次皇子们的差事也多有变动,再加上陆家复起……皇上今晚的话语让他不由得心中惴惴不安,又是窃喜又是惊恐还夹杂着疑惑,思忖着一定要回去好好琢磨一番才行。
皇上和几位又随意聊了会,便在侍卫太监的簇拥下回宫歇息去了。汪青有些心神不宁的坐在那里看着地砖发呆。景大人也是一时还没从刚才的皇上的朦胧话语中缓过劲来,挪着步子慢慢往门口走着。
这时汪青一醒,看着景大人的背影,连忙说道:“景大人,请留步。”
景大人一顿,回头看着汪青。汪青温和的笑着走上前去,说道:“要是景大人没别的事情,你我正好同路,一起走走吧。”
景大人沉吟着点了点头,反正“默”字在心,便同意了。
两人出了宫,站在屋檐下,一时谁也没说话,都抬着头看天,淙淙的大雨下的畅快,乌黑敦厚的云层更显得夜幕深不可测。